外頭雨越下越大,天色越來越暗,這才過午沒多久便如同将要入夜一般。
彭佑恨不能立時就将兇手揪出來,哪能真的撒手,就算隻去休息一兩個時辰也不忘給崔凝派協查之人,生怕浪費一瞬一息。
參軍司法之下有佐四人、吏八人,彭佑倒是毫不含糊的把這十幾個人都給遣來了。
崔凝也不想耽誤時間,于是便領着一衆官員親自去找程刺史。
雖然案子是監察司接手了,但畢竟眼下還沒有任何證據,也不好真的把刺史當做疑犯直接繞過。崔凝官職比他低很多,直接派差役去請,難免顯得不尊重。
反正都在衙門裏,兩步路的功夫并不費事。
誰料程玉京竟然不在衙門,一問之下,才知道這人一整天都不在,崔凝隻好派人去請。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四位佐事不時偷偷瞟崔凝一眼,心中暗道,程刺史莫不是要給這個小姑娘一個下馬威?
外面天色愈發暗了,屋裏潮濕昏暗,崔凝命人點燈。
燈火亮起來,衆人能清楚的看見這位巡察使的表情,出乎意料的沒有着急,也無半點難堪,瘦小的人坐在寬大的胡椅上捧着一杯茶,頗是從容。
約莫半柱香的時間,外面才傳來匆匆腳步聲。
崔凝微微側首便能看見,來的那兩人均身着绯色官服,撐着傘從院中直穿而來,并沒有因爲怕雨水打濕鞋襪而選擇走一側的遊廊。
走在前面的那個胖子把傘朝差役手裏一丢,進屋便是一臉慚愧的朝崔凝拱手,“我二人來晚了,請巡察使見諒!”
明明是第一次見,卻像很熟似的,态度自然,不像旁人見了她總會有那麽一兩分詫異或者好奇,可就是因爲太自然了,反而才奇怪。
呵,這是個慣會做戲的。崔凝來之前便了解過蘇州各個官員,見二人的官級和形貌便猜出其身份了,于是扯扯嘴角,起身回禮,“二位是呂大人和王大人吧?”
語氣客氣,卻分明是一副不熟的樣子。
胖子也不見一絲尴尬,笑眯眯的回道,“在下正是蘇州長史,這位是王司馬。程大人命我二人前來協同破案。”
彭佑懷疑程玉京是幕後兇手,隻不過因爲二人一直是死對頭,并沒有實際證據,而魏潛說要接手此案,蓋因爲巡查期間恰遇上大案,實乃份内之事,就算有那麽一兩分懷疑他,也沒有不準他關注案情進展。
他爲了避嫌,同意巡察使全權負責此案也無可厚非,可是堂堂一州刺史,治下出了這樣大的案子,竟然連面都不露一下,直接讓司馬與長史過來,實在是叫人不知說什麽好。
呂長史,也就是體态肥胖的這位,看着年紀不算大,頂多不過三十來歲,據說還是某年科舉的探花郎,不過眼前這副胖到變形的樣子,可絲毫瞧不出當年的風采。
一直沒有說話的王司馬,一身绯色官服,溫文爾雅,年過四十,面容卻依舊俊朗。歲月仿佛偏愛好看的人,停留在尋常人臉上是皺紋,于俊美的人來說便是韻味。
王司馬出身山東士族,雖說已是“舊時王謝”,但依舊是高門大族。傳說王氏兒郎都生的極好,聚集一堂便似琳琅滿目,崔凝一見這王司馬,便覺得傳言不虛。
崔凝請二人落座,便問起程刺史,“程大人今日不在府衙,可是有什麽要事?”
呂長史與王司馬暗暗對視一眼,沒有立刻答話。對話停頓到氣氛略顯出幾分尴尬,呂長史才笑道,“大人一直事務繁重。”
是說程玉京不在衙門是常态?崔凝爲官不久,可也不是真的聽不懂這話裏暗藏的意思。
呂長史分明是在暗搓搓在程刺史背後紮刀子!審核案件隻是監察使的職責之一,除此之外還要糾察官員過失,倘若地方官在任上犯了什麽錯被監察司的人查實上報,若證據确鑿,輕則影響政績考評,重則可是要罷官免職!
崔凝想起魏潛說起這蘇州官場的彎彎繞繞,身體微微側向他,輕聲問道,“呂大人的意思是,程刺史一直不在官衙?”
滿屋倏然一靜。
呂長史心頭一跳,旋即笑道,“崔大人誤會了,大人兢兢業業,就算不在官衙也是去忙州中大事。”
“哦。”崔凝松了口氣似的,“方才想岔了,真是吓了我一跳,若是程刺史屍位素餐可怎麽好!呂大人這樣說,我便放心了,想必程刺史是位護國愛民的好官。”
呂長史聞言悚然一驚,才發現自己掉坑裏去了。他看着小女孩爲官有些稀奇,本意隻是委婉的上個眼藥,順便逗逗她,她能聽懂就聽懂,就不懂就這樣略過去,誰知她聽是聽懂了,竟然直截了當的就問出來了!不僅問出來,還坑了他一把!
程刺史被楊别駕排擠,最後直接撒手不管大小事務,政事怠惰,說是屍位素餐也沒有什麽錯,可他哪敢真的明面上得罪程刺史!方才他的意圖被挑穿,情急之下随口誇了兩句,聽着像給人遮掩似的,萬一崔凝到時候真查出楊别駕整日呆在自己園子裏飲酒作樂,他這個說瞎話的人豈不是要被牽連?!
“都快入冬了,呂大人怎麽還流汗了?”崔凝盯着他的額頭,慢悠悠的問道。
“呵呵。”呂長史掏出帕子擦拭,“我胖了些,總愛出汗,見笑了。”
“我略懂養生之道,大人這症狀莫不是體虛火旺?平日裏可不要隻顧操勞政務,得注意身體才行啊!身體好了才能爲聖上多效力。”崔凝彎着眼睛問道,“您說是吧?”
呂長史點頭,“是,是。”
這一番對話,倒是讓其他人不敢再輕視她了。
呂長史平時做事不說滴水不漏,也從不會輕易漏話柄,今日如此輕易的被人繞進去還不是因爲太輕視對方?
“既然程刺史暫時沒空,那就請諸位助我破案吧!”崔凝起身施了一禮。
那幾個官職低的連忙起身回禮,紛紛說道,“大人言重。”
崔凝隻是看出呂長史存心戲弄,才存心叫他不舒服,也沒有真打算把人得罪死了,便不再繼續話題,轉而讓彭佑手下幾位副手開始回禀目前查到的線索。
本來衆人都是頭一回遇見年紀這麽小的巡察使,總覺着像陪個孩子做耍一樣,心裏難免不把對方放在眼裏,也摸不準應該以什麽樣的态度應對,但見呂長史吃癟,都趕緊收起無所謂的态度,嚴肅以待。
彭佑手下一位姓陳名則運的佐事起了頭,“楊别駕于前夜寅時前後在從府衙返回家中時遭遇刺殺,經仵作驗證,兇器是一把長約一尺的短刀,我們在現場沒有發現兇器,而一直跟随他的小厮失蹤。剛開始彭大人懷疑是有人買通小厮行兇,我們便立刻全城搜捕,直到一個半時辰之前才在護城河裏發現小厮屍體。小厮渾身上下沒有緻命傷口,仵作初步驗證死因是溺水。”
他頓了下,繼續道,“方才彭大人說,您認爲是有人故意引楊别駕半夜回府,方便兇手于中途刺殺。”
“不錯,詳細情形,想必彭司法也與你們說過了?”崔凝問。
“是。”陳則運從把謄寫好的詳情遞給遞過去。
崔凝細細看了一遍,轉手給了呂長史,“兩位大人也看看吧。”
呂長史早已擺正态度,接過來認認真真看了一遍又傳給王司馬。
文字比陳則運所說更細緻,包括誰在前夜見過程刺史,他又何時離開府衙,屍體何時由誰發現,時間地點均十分詳細。以及,還有一些是彭佑猜測有可能是兇手的人。
程刺史的名字赫然在最上頭,呂、王二人也隻當沒看見,誰也沒有特地指出。
待二人都看完,崔凝道,“看完詳情,我有一些新的想法。”
眼見衆人都一副洗耳恭聽狀,她繼續道,“我見詳情中記,楊别駕的坐騎是在距離死亡地點一裏以外找到。我嘗聞馬匹極爲警覺,易驚走,還有些特别訓過的馬會識路,若是放開它,不久它則獨自返回馬廄,不知道是真是假?楊别駕的坐騎不是普通的馬吧?”
崔凝還沒有見過楊檩的馬,但愛騎馬的人自然會挑剔坐騎,以他的身份地位,不太可能随随便便買匹品質低劣的馬。
陳則運頓時明白她的意思,立即道,“是。楊别駕的有兩匹馬,一名飓風一名卷雲,飓風性烈擅疾馳,卷雲性子溫和,會聽令,會識路。案發當夜,楊别駕騎的正是卷雲。大人的意思是,有人特地把馬牽走?”
那就是熟人作案。
“有這種可能。你們勘察過死亡地點,确定那個巷子是第一案發現場?”
“确定。當夜的雨并不是很大,會沖刷一些血迹,但楊别駕被劃開咽喉和頸部血脈,會噴灑出大量鮮血,若在别處死亡之後被轉移,不僅會沿途留下痕迹,也不可能在抛屍地點再次形成大量噴濺狀的血迹。”
崔凝點頭,又問,“那如果是有人在别處用藥迷暈他,然後帶到此處動手呢?”
衆人神色微凜——确實極有這種可能!
“是了!”陳則運目光發亮,“卷雲這匹馬有幾個特點,一是認生,若是生人去牽,它絕不會跟着走;二是不亂跑,如若松開缰繩,它會停留在原地等候。一開始我們猜測它是被小厮牽走,或者是自己走遠,畢竟沒有人知道它會原地呆多久。”
“有人聽見驚馬的聲音嗎?若是有人直接于馬上擊殺楊别駕,卷雲不會驚走?”崔凝記得馬匹受驚之後是很瘋的,聲音絕對不小。
有時候,動物對危險的警覺程度遠勝于人。
“附近的居民都不曾聽到過什麽。”陳則運見她皺眉,便繼續解釋道,“衙門附近民宅本就少,有也是深宅大院,半夜在宅院裏也不一定能聽見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