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夫人的前任夫君之死,怎麽看都太過巧合。
在魏潛以往經手的案件中,因争奪女人而引發的人命案并不在少數。以楊檩在蘇州的身份地位,想弄死個把小商戶可以說輕而易舉。
楊檩家裏女人少,并非因爲深情或者不好美色,而是他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公事上,對其他方面不太熱衷而已。就魏潛目前對楊檩的了解,他平常出去應酬時很少會拒絕投懷送抱的美人,在秦樓楚館裏頭養的清倌兒就有兩個,隻是不輕易收到自家後院罷了。
“五哥還記得另一個案子嗎?就是官員半夜死在回家路上的那個。”崔凝問。
魏潛挑眉,兩個案子一個在長安一個在江南,相隔時間很長,除了都是官員半夜被刺殺于歸家途中,看不出還有什麽關聯,不知道她爲什麽會突然提起。
崔凝讪讪笑道,“可能是我見識少,覺得挺像,就想是不是有什麽關聯。”
她跟着魏潛學了這麽久,還是沒辦法事事都根據線索推理,經常收不住天馬行空的想象力。
那個案子是刑部負責。
縱然魏潛是個喜歡追求真相的人,但也沒有到每一個案子都不放過的地步,那案子刑部接手之後,他就沒有再過多關注,隻是後來聽說案子破了,兇手是因爲私人恩怨買兇殺人。
真正掌管天下刑獄的是刑部,這方面的人才比監察司要多的多,相比之下監察司更多是起到監督的作用,魏潛從不懷疑刑部的能力,整個大唐統管刑獄的中樞不可能連一個兇殺案都破不了。
這個案子的結果出錯的可能不大。既然兇手已經伏法,那麽這兩個案子之間幾乎不可能有什麽關聯。
不過案子沒有破之前,魏潛不會輕易否定任何可能性,“你有這種設想很好,但不要被它左右,還是要多從眼前的線索入手。”
“大人,膳食已經備好,大人是否要用膳?”侍人在門外問道。
兩人衣着還算得體,魏潛随手幫崔凝攏了頭發,便道,“端上來吧。”
侍人應了一聲是。
不多時,飯食已經擺上。
大約是程刺史特别交代過,眼前這一桌飯菜,比長安最好的酒樓也不差什麽了。
盡管一路上魏潛竭盡所能的照顧崔凝,但畢竟是在趕路,崔凝又因惦記師門的事情,胃口一直不太好,算起來已經好長時間不曾認真吃上一頓了。好不容易安安穩穩的吃上一頓飯,魏潛不停的給她夾菜,她又是個不愛浪費的性子,一頓下來撐得她坐不下來。
外面還下着雨,崔凝隻好在屋裏轉圈遛食。
“大人,彭佐使求見。”
崔凝停下腳步,看了一眼正在閉目養神的魏潛,心說這個彭佑不會是一直在外頭等着的吧,他們進衙門到現在統共都沒有一個時辰。
不過想到他和楊檩之間的交情,卻也能夠理解。
“請他去偏廳。”魏潛睜開眼睛,聲音微啞。
崔凝這才忽然發現他眼底有淡淡的青色,心裏不禁有些酸澀。她這些日子心裏被師門之仇塞的滿滿當當,腦子裏想不得别的,眼裏也看不進别的,而身邊這人卻是勞心勞力,千裏迢迢竟不曾肯讓她吃半點苦頭。
“五哥休息一會吧,我去見他。”崔凝也不知道自己攬下這麽大的事究竟能不能做好,但本該是她的事情,她要親自去做才行,不能總活在羽翼之下。
當初她緊巴着魏潛,确實是想尋求一些幫助,卻從未想過把自己的事情丢給旁人去抗。滅師門的兇手還沒有查到,但顯然是個極有權勢的人,她若是不盡快強大起來,就算立刻就找出兇手,也隻能揣着滿心仇恨束手無策。
魏潛原想拒絕,但看着女孩兒的目光堅定,便将話咽了回去,隻問道,“你可知道将面對什麽?”
崔凝點頭。
此時的彭佑就像是一頭随時都會失去理智的野獸,他把魏潛看做唯一的希望,倘若知道主要負責此案的人竟然交給尚未及笄的女孩,真不一定會做出什麽事來。
“去吧。”魏潛看着她,沉淵一般的眼眸中盡是鼓勵,“我便不去了。”
隻要魏潛在場,任何人都不會把崔凝看在眼裏,他若是全權負責這個案子,之後就算崔凝再接手,蘇州大大小小的官員都會默認是他負責接手蘇州卷宗,如此一來崔凝從頭到尾隻是白頂一個官職罷了。
崔凝年紀小,又是女子,爲官本就不易,就算他不光明正大的攬下事,尚有人背地裏說她全靠家族和他才當的這個官,倘若這一回他真的這麽做了,正是授人以柄,恐怕她更難以樹立起威信。
所以魏潛哪怕明知道她出去可能面對彭佑的暴怒,也得讓她獨自處理,好叫人知道這一次蘇州巡察使是崔凝,就算他跟了過來,也不過是因她年紀小頭一次辦事,他才在側引導。
是他放心不下,而不是她毫無用處。
魏潛負手看着遊廊上的身影越走越遠,直至轉彎再也看不見。
頓了許久,他才反手帶上門,避開侍衛翻過遊廊,悄然無聲的靠近正堂。
崔凝一隻腳才踏入屋内,彭佑便立即起身,待到隻見她一個人,不禁愣住,直到崔凝坐下仍未反應過來。
“彭佐使請坐。”崔凝雙手交握放在腿上。
彭佑以爲魏潛有事耽誤了,便坐了下來。
“彭佐使趕過來可是有什麽發現?”崔凝問。
在彭佑眼裏,崔凝雖然隻是名義上的巡察使,但背後有魏潛有崔家,既然她主動問起,他沒有必要隐瞞,“方才已經找到大人的小厮,不過也沒法開口了。”
“死了?”
“是。”彭佑顯然沒有打算細說。
崔凝頓了一下,心知如果不挑明,彭佑可能會一直給她這樣敷衍的回答,不過是浪費時間而已,“彭佐使,我是巡察使,蘇州所有的卷宗和案件都由我負責,若是有什麽發現,盡可說來。”
彭佑聽懂她話裏意思,頓時驚怒不已,“人命關天,豈能兒戲!方才在楊府魏大人在程刺史面前攬下此案,此時卻甩手不幹了?别的我不管,但是别駕的命不是你加官進爵的墊腳石!”
“我既然接下就會負責。”崔凝冷聲道。
“負責!你拿什麽負責!”彭佑雙目充血,死死的瞪着她,手下胡椅的扶手被捏出細微的碎裂聲。
一直以來,楊檩就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方向,現在報仇就是他的全部,如此重要的事情就這麽輕飄飄的交給一個尚未及笄的女孩?!叫他如何冷靜!
砰!
座下胡椅被一掌拍的四散,彭佑之前那些被克制情緒突然間決堤,瘋了似的朝崔凝揮拳。
他現在恨不得掐死如此兒戲楊檩生死的人。
崔凝在他怒目相視的時候就已經做好被攻擊的準備了,此時面對凜冽拳風,她不避不讓,竟是出掌硬生生接下一拳。
她從蹒跚學步就開始習武,縱使怠惰一些,至今并沒有練出什麽境界來,卻還不至于被這一拳給打趴下。
雙掌卸下力道,旋即一翻,如蛇一般順着彭佑手臂直達腋下。
彭佑猛地揮出左手,右半身卻陡然一軟,随着崔凝後仰,他這一拳沒有打到人不說,反而因爲失去平衡,整個人栽倒在地。
崔凝一腳踩上他的肩頸處,吼道,“别動!”
時已接近初冬,石地闆上的濕冷滲入皮膚,冰得他一個激靈,腦中瞬間清明幾分。
崔凝見他掙紮幾下便真的不動了,這才收回腳,緩緩坐回椅子上,怒道,“打啊!再打啊!楊檩死了關我何事,我又什麽耗不起?你敢繼續發瘋,我崔某人就敢奉陪到底!”
空曠的屋内仿佛不斷回響她的怒吼,彭佑的怒火好像随着方才揮出的那一拳洩掉了,剩下的全是悲傷和疲憊。
崔凝雙手在抖,強接下那一拳的時候兩條手臂有一瞬間的劇痛,伴随而來的是可怕的麻木感,她吼的爽快,卻是沒有餘力再打了。
她垂眸看着躺在地上的男人,想起這人方才的瘋狂,就仿佛看見了被困在她心裏某處的另一個自己。
看着師兄們一個個倒下的時候,揭破二師兄善意謊言的時候,她都很冷靜,沒有被仇恨支配,沒有絕望,好像活的很有奔頭似的,可是這一刻突然間覺得異常難受,平時隐藏很好的情緒突然湧出,漲滿心胸,卻不知道爲什麽不能像彭佑一樣發洩出來,隻覺得仿佛下一刻就能被它淹沒窒息。
崔凝像溺水之人掙紮求生一般狠狠吐息着。手臂上的麻木感已經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細密的疼痛,不一會,她頭上已經冒出一層薄汗。
不知道隔了多久,她用微啞的聲音道,“就你現在這副慫樣還有臉嫌棄我?再怎麽樣,我比你這種隻會亂揮拳頭的人強一萬倍。我勸彭佐使仔細想想,現在是繼續與我僵持争執還是認真協助破案!”
又隔了許久,彭佑才慢慢爬起來,也不起身,就這麽坐在地上擡頭看向崔凝。
眼前的女孩還沒有完全褪去嬰兒肥,但是目光如此清冷而克制,竟襯得他像個撒潑打滾的傻子。
屋内不再劍拔弩張。
靜靜立在屋後的魏潛揚起嘴角。
雨絲将黑發染上一層霜白,他卻渾然不覺,隻盯着院中不遠處的一株虎蹄梅看了許久。
虎蹄梅樹上已結了幾粒花苞,金燦燦圓滾滾的挂在枝頭,迎着越發大的雨勢欲開未開,看起來可愛又倔強,像極了崔凝。
回想起來,她的圓滾滾在雪地裏朝他跑來模樣仿佛還在前幾天,今日卻能獨自鎮住場面了,令他既驕傲又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