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凝在院内的石桌前坐下,沖守門的衙役道,“放她進來。”
能光明正大進來了,那婢女反而開始遲疑,心裏琢磨是不是惹惱了這位大人。
天空中還飄着絲絲細雨,院内石桌雖在樹下,但那稀稀疏疏的樹冠也未必有什麽用處,婢女看着崔凝一張無喜無怒的臉,讨好的将傘遞過來,“大人遮一遮雨吧。”
倒不是崔凝多有官威,隻是經曆了許多事之後,崔凝銘記當初在清河時祖母說過的話,後來學規矩還算上心,平日裏耳濡目染,裝裝樣子也挺能唬人了。
“不用,坐吧。”崔凝道。
朝廷官員都不撐傘,她一個婢女怎麽敢撐?婢女隻好收了傘靠在桌旁,側身在對面的石凳上坐下。繁茂的樹葉遮擋了雨,石凳上卻還是沾染些許潮氣,濕冷從衣服透進來,令她渾身都不自在。
“姑娘如何稱呼?”崔凝綻開一抹笑,顯得又小了一兩歲。
“奴婢映柳。”映柳略略松了口氣。
崔凝道,“不必緊張,我在外邊呆着也無聊,找你進來聊聊天。”
映柳默默看了眼綿綿雨絲,心道,天是這麽聊的嗎?
崔凝已經看出這姑娘是個什麽性子了,看着天不怕地不怕愛鬧騰,實際很會看眼色。
“你們夫人找彭司法有什麽事?”崔凝猜測應該是與案情或者喪事有關。
映柳猶豫了一下,果然道,“夫人說我們大人不能總停在偏院裏,想問問彭司法,什麽時候能移到正堂。”
不問案情先問後事?
“就沒有交代别的事情?”
映柳搖頭,“回大人,沒有。”
崔凝忍不住搓搓手指,“我與魏大人來的急,倒是些失禮了,不知現在是否方便過去拜見夫人?”
映柳想到夫人現在的狀況,哪敢擅自做主,隻是聽崔凝說的如此客氣,頗有些如坐針氈。
崔凝善解人意,“不如你先去通報一聲吧。”
“是是,奴婢去去就回。”映柳起身施了一禮,忙不疊的退出院子。
看她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崔凝摸摸臉,自語,“難道突然間不再招人喜歡了?”
在崔凝小時候,師父就整天捏着她的臉感歎:這張小臉長得這麽招人喜歡呢!都稀罕不夠!
她骨相生的好,小時候看着還算天真可愛,可那五官長開之後絕不會是婉約可親的樣子。她的面相,合适扮仙風道骨,等她日後漸漸褪去稚嫩,會顯得越來越不夠平易近人。
隻是崔凝到現在都沒明白,師父是在透過她的臉看白花花的銀子,當然稀罕不夠。
隔了小半盞茶的時間,映柳氣喘籲籲的跑回來,屈膝道,“大人,夫人有請。”
崔凝起身理了理衣服,交代衙役同魏潛知會一聲,便随着映柳過去。
江南的園子與北方直來直去的風格截然不同,一方小小的園子都要建的掩映曲折、意趣盎然,院落之間也不會全部中規中矩的用牆圈起來。
在蘇州城的園子裏頭,楊府的占地面積隻是中等,但是從那小院走到正院,竟頗花了些時間。一路上分花拂柳,衣上難免被沾染潮氣與暗香,在屋外尚覺得别有意趣,待進了屋子便十分不舒服了,尤其是楊夫人的屋子裏暖香撲面。
門口侍女打了簾子,映柳一面引崔凝進屋,一面壓低聲音道,“夫人傷心過度,身子抱恙,隻能請大人到寝房來了。”
撲面而來的濃香中的确是夾雜着藥味。
“夫人,崔大人到了。”映柳道。
楊夫人許是早就候着了,聽聞聲音便由兩個侍女攙扶而出,目光落在崔凝身上時略略怔了一下,随即擠出一個苦笑,“妾身病中,家裏又是多事之時,若是有失禮之處還望崔大人見諒。”
“夫人客氣了,下官此時本不該打擾,隻是恰逢巡察,蘇州又是由下官負責,這才急着面見夫人。”崔凝施罷禮,又道,“夫人節哀。”
崔凝看見楊夫人的第一眼,心裏也暗暗吃驚,楊别駕都四五十歲的人了,他夫人看起來僅有雙十年華?莫不是填房?
更令人吃驚的是這位夫人的容貌。
長安美女如雲,環肥燕瘦,令無數郎君傾倒的柳意娘,西市偶遇那個胡女,容貌皆不凡,她一度以爲,這世上最美的女子大約就是那個樣子了,可見了這楊夫人,崔凝才知于容貌上,也是人外有人!
眼前這位楊夫人的五官并不見得比胡女更精緻,隻是這臻首娥眉、冰肌玉骨的人兒往那裏一靠,就仿佛是匠師傾盡一生時光才燒出的一盞傳世瓷器,不見半點瑕疵。任是誰見了,都要忍不住愛不釋手,抑或是仔細的供起來。
崔凝瞧着美人有些走神,随口問了一句,“夫人瞧着竟不過桃李年華?”
楊夫人掏出帕子正欲擦拭方才出的虛汗,聞言不由垂眸半掩了鼻唇,一瞬又移開,“妾身再醮,去歲才嫁入府中。”
欸?
崔凝終于收攏神思。
她先前隻猜楊檩是再娶,沒想到楊夫人也是再嫁。去年才嫁入府裏,夫妻之間便是有感情,怕也不深。
“夫人病中,下官便不饒彎子了。您可知道這江南道有誰與楊别駕不對付?”崔凝問這句話根本就不指望得到什麽答案,隻是略微試探一下罷了。
楊夫人想也不想的道,“妾身從不曾知官場之事。”
怕是不僅不知道官場上的事,約莫對楊别駕也知之甚少吧!
崔凝看她雖然極力做出傷心過度的樣子,身體也确實不好,可終究看不出太多悲痛,所作所爲不過是個面子。
兩人說了一會話,崔凝已經知曉不少事情。
楊夫人的舉止行爲乍一看很可疑,略略了解之後又仿佛一切都可以解釋,可崔凝總覺得有些怪異,隻是一時半會想不起哪裏違和。
她初來乍到,連很多基本的消息都不知道,所以暫時不打算進一步試探,“觀夫人面有倦色,下官便不多叨擾了,改日等夫人病情稍愈,下官再來探望。”
楊夫人微微颌首,吩咐道,“映柳,送送崔大人。”
崔凝沒有推辭,回去的路上又聊天似的從映柳口中套出不少消息。
然而萬萬沒想到的是,待到偏院,崔凝卻被門口衙役給攔住了。
原來的守門衙役不知去了哪裏,院子門口多了幾個眼生的衙役,再一瞧,院子裏也多了不少人。
“監察司崔大人,你們竟敢攔在外頭?”
崔凝還沒有說什麽,映柳便率先質問了,理直氣壯又憤憤不平的樣子,仿佛她根本不是府裏的婢女而是崔凝的下屬一般。
那幾人看見崔凝,面上都是掩不住的驚訝,但到底消息靈通,知曉崔大人是個尚未及笄的少女,很快便反應過來,沖崔凝行禮,“見過崔大人。”
崔凝打量幾人,“是刺史來了?”
這蘇州城裏,眼下恐怕就隻有刺史能夠随意帶人進出别駕府了。
“正是。”那人道。
此刻,停屍房内,魏潛與程刺史隻簡單見禮便繼續驗屍。
程玉京看着躺在棺中之人,心裏一時百味具雜。他與楊檩在來蘇州之前就已經認識了,當年朝廷還沒有現在這麽重視科舉,他身出名門,也不是走科舉的路子入仕,比起楊檩坎坷的官路,他算是一帆風順了。
在長安初見時,程玉京就注意到了這個看起來溫和實則暗藏狼性的人,遠的不說,從彭佑身上就可窺見一二分他的影子,蘇州沒有人不知道彭佑是個狠角色,而彭佑可是他一手帶大的!可笑那麽多人瞎了眼,竟真個以爲他人畜無害。
都是傻子。程玉京輕哂。
可說到底,他與楊檩鬥了這許多年,連他自己都不大願意承認,論才華論拼勁,楊檩都遠勝于他。
程玉京與楊檩兩個人,一個随性,一個溫和,乍一看都是謙謙君子,可實際上性格南轅北轍。
早先,明明覺得彼此很有風度很有才華,可一張嘴就要争個面紅耳赤,沒有入朝爲官之前,勉強能算得上個诤友,爲官之後,那是話不投機半句多。直到倆人頗有孽緣的成了上下級,且是一把手和二把手,關系差不多就是針尖對麥芒了。
盡管程玉京覺得兩人道不同不相爲謀,但仍然佩服他。
從太宗時期起,朝廷就開始打壓世家大族,重用寒門士子,然而數代過去,世家依然屹立不倒,寒門士子的仕途依然艱難。
程玉京能穩穩坐着刺史的位置固然離不開自己的謀劃,可更多還是因爲楊檩沒有下定決心把他拉下馬。
不是楊檩還顧念舊情,隻不過是他短時間内再難進一步罷了。
這一刻,程玉京是勝者,然而他怎麽都不能高興起來。
那個人對權利的狂熱,使得他仿佛永遠有使不盡的力氣,無論什麽時候都是智珠在握、意氣風發的模樣,此刻已經成了一具沒有溫度的屍體,顔色灰敗,兩鬓斑白。看起來與尋常屍體沒有什麽區别。
“程刺史,程刺史?”
魏潛喊了好些聲,程玉京才收回目光,看向他,“嗯?有什麽發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