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裏,魏潛放緩了聲音,“彭大人還是暫時不要管這個案子了。”
“不行!”彭佑斷然拒絕。
魏潛提起茶壺的動作微微一頓,接着給崔凝倒了杯熱茶,這才不緊不慢的道,“這是我的決定,不是在與你商量。我已上疏陛下,此案将直接轉到監察司。”
彭佑目眦欲裂,那神情似是恨不能徒手将魏潛撕碎。
室内氣氛劍拔弩張,仿佛呼吸聲音稍大一點就能炸開,崔凝不禁屏住呼吸。
她以己度人,所以仍然想着給他一個親手報仇的機會,但是魏潛做了決定,她便不會有異議。
過于理性便近乎無情,在許多人眼裏,魏潛是個冷酷的人,但崔凝知道恰恰相反,他心懷正義,一腔熱血,突然将彭佑排除在外必然有合理的原因。
今日彭佑隻不過是言辭尖銳,顯得不太理智,實際并未做錯什麽,崔凝一番發作也不過是擔心他再次把這種不理智再次代入破案中,崔凝暗想,之前五哥沒有反對彭佑參與破案,怎麽會現在突然做出如此決定?難道……
魏潛再未多言,過了許久,彭佑怒氣漸頹。
他轉頭,怔怔看向窗外遠處的白影。
崔凝一肚子話想要問魏潛,奈何彭佑杵着不走,她隻好不停的喝茶堵住自己的嘴,免得一個忍不住就脫口問出。
魏潛也不曾趕他,隻叫差役回去給崔凝取換洗衣服。
屋裏暖融融,外頭夜雨潇潇,崔凝揣着滿心疑問不知不覺竟睡了過去。
程府花園。
程玉京一襲青衫坐在涼亭裏,面前火爐燒的正旺,茶壺水開發出尖銳的聲響,他卻渾然未覺,兀自捏着一張字條看的出神,身側的婢女偷眼瞧了幾回,終未敢出聲提醒。
半晌,他笑了一聲。
笑聲乍然打破雨夜甯靜,婢女也被驚了一下,旋即緩緩呼出一口氣,正要說話,卻聽他突然問道,“阿燕,你說楊檩怎麽死的?”
被喚作“阿燕”的婢女微愣,又聽程玉京很是随意的道,“都懷疑是我殺了他,哈,這麽能幹的副手,我怎麽舍得?”
他微微擡眼,望着阿燕,神情似乎很是苦澀,“我這蘇州刺史當的比那隐士還要閑雲野鶴,我還以爲,他們都知曉我的心性,爲何楊檩一死,頭一個懷疑我?你說說,我是這般下作的人麽?”
阿燕伏下身,瞬間出了滿頭大汗,想起他身邊上一個、上上個莫名消失的婢女,心裏也很苦澀。若是可以,她真心想大聲告訴他“是,你比他們想的,還要下作的多”,可是她不敢,非但不敢,此時甚至連氣都不敢多喘一口。
先前總有些異想天開的婢女聽了他這些話,以爲自己頗受信任,想說些什麽話來開解他,甚至還想爲他做點什麽,可後來她們都不見了。阿燕不知道她們是死了還是被發賣,總之多半不會是什麽好下場。
她在程玉京身邊呆的久,蓋因她始終把自己當空氣,往往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并不需要任何回應。
“真教人傷心。”程玉京歎了一聲,把紙條慢慢遞進爐子裏。
伏在地上的阿燕隻覺得一縷微風吹過,她略略擡眼,發覺眼前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雙黑靴——涼亭裏竟然憑空多了一個人。
她不敢動,聽着一個陌生的聲音向程玉京彙報了巡察使的行蹤,以及案情進展。
“魏長淵沒有參與?”程玉京挑眉。
“是。”那人道。
“有人偏要與他較勁,他卻不接招。”程玉京突然樂了,“有意思,有意思。”
他微微擡手。
那人退出涼亭,一閃身消失在雨夜中。
“這戲還有得唱呢。”程玉京說罷,又低低接了一句,“小崔大人也有意思的很。”
阿燕身子微僵,他每說一個秘密,她都覺得自己離消失又近了一步,盡管,她覺得自己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麽。
天微微亮。
巷口的那匹白馬仍然固執的站在雨裏,渾身被雨水淋得油亮,焦躁的在原地轉圈。
街角茶樓裏傳出“砰”的一聲。
崔凝猛然坐直睜開眼,便見彭佑黑着一張臉,起身拂袖而去。
“這是怎麽了?”乍然被驚醒,她腦子發懵,不由甩了甩頭。
原來彭佑消了怒氣之後仍不肯走,恰崔凝又睡着了,魏潛便拉着他下棋。兩人在棋盤上無聲厮殺,彭佑被虐的死去活來,一整晚淋漓盡緻的诠釋了何謂“垂死掙紮”。
天方透出些微光亮,他便忍無可忍的将手中棋子狠狠扔在棋盤之上。
“走吧。”魏潛順手幫她整理好睡亂的頭發,“時間差不多了,回去補個覺。”
崔凝乖順的點點頭,跟着他下樓。
外面雨已經停了,空氣中彌漫濃重的水汽,煙雨朦胧,黛瓦白牆仿佛浸染在水墨裏。
崔凝遠遠看見彭佑沉默的站在白馬前。
待走近了,崔凝不得不出聲打擾他,“彭司法,卷雲就麻煩你牽回官衙馬廄裏了。”
“嗯。”彭佑伸手摸了摸卷雲,啞聲道,“你等的人永遠不會來了,走吧。”
平平靜靜的一句話,卻叫人聽出撕心裂肺的錯覺。
崔凝歎息一聲,與魏潛并肩回到衙門。
待到回屋屏退所有人,崔凝才迫不及待的問,“五哥,爲何突然阻止彭司法參與?”
魏潛看她閃閃發亮的眼睛,心知不說清楚她是不可能安穩補覺,“就像你說的,他辦事三番兩次犯錯,都讓人懷疑他是否參與謀殺。”
“我那隻是氣話。”崔凝仔細想了一下,否定了這個說法,“即使不幸被我言中,他也不至于用這麽低劣的手段吧。”
魏潛眼睛裏漾起笑意,“他的狀态不合适繼續參與破案,況且,以目前的情況來看,也不能完全排除他的嫌疑。”
“可是他……”
魏潛微微挑眉。
“我忘了五哥的教誨。”崔凝讪笑,“在案情未明之前,任何人都有作案的可能。”
“現在記起來也不晚。”魏潛摸摸她的頭,又緩緩道,“人有七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佛、道、儒皆求個平和,凡是忌諱太過,這世間事,并非必須樣樣做到極緻,太重情的人容易偏執,經不得事,若得之欣喜若狂,失之悲痛欲死,遇驚而心膽俱碎,但遇大起大落必生不如死。人之所以學這麽多道理就是爲了不被本能困囿,不必活得如飛蛾執着于火,一生短暫又乏味。”
崔凝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這番話是在安慰她。
“阿凝,眷戀火卻不放任自己撲上去的飛蛾才是真勇敢。”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