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屍房門前。
一行人系上面巾,用布條把寬大的袖口綁起來,再外穿一件罩衣。
陳則運看着崔凝,遲疑道,“大人要親自旁觀驗屍?”
崔凝穿着妥當,整理衣襟的手微微一頓,“這是自然,有什麽問題?”
“無。”陳則運見她面色平靜,便将勸阻的話咽了回去。
差役奉上一盤生姜,“請大人取姜片含于口中。”
崔凝遲疑了一下,還是執筷箸揀了一片放入嘴裏,一股辛辣沖喉,頓時整個食道都火熱起來,嗆得她瞬間紅了眼圈。
房門打開,差役門口放了一個火盆,冒着袅袅煙氣,隔着面巾都能聞到濃重的草藥味。
仵作躬身在前跨過火盆,口中提醒道,“那小厮在水中泡的久了,模樣不堪入目,大人留心。”
崔凝嗯了一聲,随後進入屋内。即使隔着厚厚的面巾,又熏了各種草藥,仍然能夠聞到一股令人心悸的死氣。
那小厮是昨夜裏才死的,如今天氣已冷,屋裏還放着延緩進一步腐壞的冰盆,屍體腐敗程度應該還很輕,屋裏并沒有崔凝想象的惡臭,但是那種似有若無的死人氣息無處不在,夾雜着絲絲涼意不斷的在往人鼻子裏鑽,無端令人戰栗。
屋中央停了一張蓋了白布的矮床,屍體便在這布下面。
崔凝見仵作沒有直接上手,便道,“開始吧。”
“是。”仵作跪坐在地上,緩緩掀開白布。
屍體被泡的發白腫脹,面部蒼白底下透出青黑,腹部高高鼓起,饒是崔凝早有心理準備,還是被唬了一跳。
陳則運見她隻是在白布被掀開的一刻稍稍退了一步,之後便神色無異,心裏略感驚異,故意道,“這還是隻泡了四五個時辰,有那十天半月的才叫可怖。”
“嗯。”崔凝淡淡應了一聲,便專注的看屍體。
道家不少典籍都涉及探究生死,她自小便接觸這些,于生死不比尋常人那般執着,她會怕有人慘死在眼前,怕屠戮殘殺的畫面,卻不會害怕一具已經泡變形的屍體。于她而言,人的神魂生機不在,軀殼便和花花草草沒有什麽區别。
仵作之前已經驗過一次,但這一次,他可以解剖這具屍體了。
一般有人認領的屍首都不會容許破壞,而這次死了一個朝廷官員,爲了查明兇手,莫說隻是個無親無故的小厮,便是有親人認領的屍體也得剖!仵作驗了半輩子的屍,很少能夠遇上允許剖屍的情況,心中激動不已。
他的刀是方才現磨的,鋒利的很,刀鋒劃過屍體腹部,整齊切開皮膚,暗紅的血慢慢湧出。死人的血液不再流動,不會像活人那樣産生大量噴濺似的血液,死亡越久,血液便越凝固,隻要操作得當,盡量避開大的血管,哪怕切開皮膚也隻會形成少量出血。
仵作一邊切一邊用棉布擦拭,整個過程,比崔凝想象的血腥畫面要好很多。
胃部被取出切開,瞬間,濃濃的酒味伴着消化物的酸腐氣味散開,連陳則運都忍不住幹嘔了一聲。他不想再看第二眼,便轉眼看向崔凝,卻見她緊皺着眉頭,目不轉睛的盯着木桶裏的髒物。
“兩位大人請看。”仵作用竹篾從中取出一點東西,放到差役端過來的新的托盤裏,“這是護城河裏的水藻。這小厮的确是被活活淹死,這是護城河裏生長的水藻。先前卑下隻能判斷他是溺死,但切開胃之後,或許就能看出他死前的一些經曆。這濃郁的酒氣和這些食物殘渣便證明他在死前不久曾經吃過一頓好東西。”
以往不能解剖屍體的時候,仵作憑着前人驗屍的技巧以及積累的經驗來判斷,大多時候隻能看出一些表象,至于深層的揣測,通常沒有那麽精确,但是現在就不一樣了!他不僅能更精确的推斷出死亡時間,甚至還能夠看出死者在死亡前半個時辰内去了哪裏做了什麽!
仵作在屍體前忙活了許久,才接着道,“這小厮應該是昨夜亥時中到亥時末死亡,在他死之前曾經宴飲,吃的東西已經消化一半,待卑下細細分辨之後再與大人呈上結果,或許能據此猜出他在何處進食。”
經曆過艱難困苦的人,大都不會形成細嚼慢咽的飲食習慣,倘若突然獲得一頓珍馐美食,更容易狼吞虎咽,使得這小厮肚子裏的殘渣還算完整,看上去還沒來得及消化。
也就是說,這小厮吃完飯沒多久就溺死了。
護城河是在城牆之外,當時是夜晚,城中有宵禁,還有巡邏衛兵,他如何會吃了一頓大餐之後淹死在城外?崔凝揣測可能是有人将他帶到城外将其溺死,這個人一定在蘇州城有一定勢力,他能避開衛兵,甚至有可能控制衛兵,又或者,小厮根本就是在城外某處用食。
城外能大半夜提供一頓豐盛餐食的地方可不多。
崔凝側首吩咐,“派人去查昨夜巳時末到子時初之間有何人出入城。再令人去查查,蘇州城郊有哪些莊子。至于範圍,最遠的要徒步半個時辰能抵達護城河。”
陳則運明白她的意思,“下官立刻派人去查。”
“嗯……順便查一下周邊莊子裏的車馬。”崔凝補充道。
“大人是懷疑有人趁小厮醉酒,用車馬把他運至城外溺死?”陳則運問。
崔凝點頭,“你親自去。”
這幾日陰雨連綿,車馬出行難免沾上一些痕迹,每個地方的土質不同,生長的植物也不盡相同,這些都是證據。查證這種事情需要細心,不能任捕快衙役們自由發揮。
“是。”陳則運眼見此處已經不需要他陪同,“下官這就去。”
彭佑把手下幾個人全部遣來,說明他很信任這幾個人,崔凝覺着可以放心用。人家更熟悉蘇州城,查證這些事情事半功倍,比她這個兩眼一抹黑的人親自去跑要強的多。
說話的功夫,仵作已經差不多把屍體五髒六腑都取了出來,一一擺放在托盤裏。他躬身道,“大人,現在基本情況都已經查完了。”
“說。”崔凝道。
“小厮死于昨夜亥時中到亥時末,胃裏有水,咽喉食管鼻孔都有淤泥并水藻,這些都證明他的确是活着被淹死,但是屍體上面沒有捆縛的痕迹,也沒有遭受暴力留下的傷痕,反倒是手指甲裏有淤泥、手指上有掙紮時候留下的細小傷口,再加上胃裏有酒味,故而卑下認爲,他是在不清醒的情況下掉入水裏,後來有可能清醒,也有可能因爲窒息感本能的掙紮,但那時身上一定沒什麽力氣。估摸着是醉的厲害,或者被人下了藥。”
與崔凝猜測的一樣,他有可能是自己掉進去,也有可能是别人趁他沒有意識故意将其丢在護城河裏。
顯然,仵作的推斷與她一樣,但更爲絕對,“卑下以爲,他是被人丢進水裏。護城河深處有一丈,但淺隻有六七尺,甚至還有的地方成人站進去隻沒過腰,他要是能有力氣自己走進去,掙紮的時候絕不會隻有手上這一點傷。倘若他真的醉到沒有力氣爬上來,大約也不會有力氣從老遠的地方走到護城河,定是有人将他帶過去。”
護城河裏也通的活水,但是水流不急。大唐開國以來,江南一帶就沒有什麽大規模戰亂,因此護城河河道不會年年都疏通,淤泥堆積,形成的淺水處極多。
崔凝更傾向于後者,所以才派陳則運去查周遭莊子裏的車馬,但她也沒有完全排除其他可能,“醉酒之人行爲難測,莫說護城河,在自家浴桶裏淹死都有可能。”
她就記得小時候二師兄曾經說過一件事:有一個鄉紳酷愛飲酒,每每醉酒之後還會發酒瘋,像個瘋子似的,有一日醉酒之後偏要沐浴,下人沒有跟随看護,結果就淹死在浴桶裏了。
此事若是真的,小厮自己淹死在護城河裏頭,也不是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