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知曉彭佑是楊檩家養惡犬,平日行事鋒芒畢露,好似從不知收斂,但其實他并非是個不識時務不分好歹的人,這一次死的若不是楊檩,他絕不會在乎是誰負責案子,更不會在乎弄出冤假錯案。
彭佑此人,從不是什麽正義之輩。
他此時此刻坐在地上,仰頭盯着座上之人,這是他頭一次如此認真的打量一個女孩,她很瘦,即使裹着寬大的衣裙也能看出瘦的像根竹竿,從那張尚未褪去稚嫩的臉龐上,已能窺見未來的清麗脫俗。少女給人一種很矛盾的感覺,一張柔軟可愛的面容,生起氣來竟令人倍感壓力,絲毫沒有小女兒家的嬌嗔。
“彭佐使若是還有疑問,自可上疏請朝廷另派官員來查案,指不定聖上還會給讓魏大人負責。”崔凝冷冷一笑,“你可以試試,聖上是斥責你還是發落我?”
崔凝本就是負責今年巡查蘇州的監察使,正該負責這樁案子。
屋内一片靜默,屋後,魏潛垂目等了良久,才又聽她勸道,“彭佐使何必這麽擰巴呢?有魏大人在旁監督,難道會眼睜睜看着我斷出一樁冤案不成?”
硬的來過,崔凝放緩了語氣,“大家爲官不易,何苦互相爲難,你說是吧?”
彭佑一想也是,他隻要結果,明面上是誰主事跟他有什麽關系呢!于是起身拱手,“是下官想左了,方才多有得罪,崔大人莫怪。”
“不妨事,我明白。”崔凝一向能屈能伸。
她說她明白,彭佑就忽然想到先前在楊府,她曾安慰自己“若是覺得難熬不妨多想想仇人”,心裏便覺得她也許是真的懂。隻是,被捧着長大的世家貴女怎麽會懂得這種切骨之痛?
他爬起來拍拍身上塵土,就近尋了一張胡椅坐了上去,吐出一口濁氣,緩緩道,“那小厮的屍體在城郭護城河裏發現,仵作初步驗屍,死亡時間是昨夜,死因是溺水。”
小厮的死亡時間在楊檩之後,有殺人潛逃的嫌疑,至于他死在護城河裏,或是有人指使他殺了楊檩之後滅口,或者他也隻是遭了池魚之殃。
總之,小厮總不可能自己大半夜跑到護城河外自己淹死,而且那麽恰好的,在楊檩被殺後的第二天夜裏。
崔凝沉吟道,“小厮肯定知道些什麽,否則兇手大可以當場就殺了他。再者,是不是能确定那小厮當夜是跟着楊别駕一同回府?”
彭佑正在暗自撫平情緒,聞言不禁怔了一下,一時竟将怒氣抛之腦後,“大人離開衙門之時有四個人看見,一個是于參事,兩個守夜衙役,還有一個門房。于參事和兩個衙役都曾見過小厮跟随大人左右,但是門房說沒看見。”
平常楊檩都是乘轎或騎馬往返,小厮則會先去令轎夫把轎子擡到門口等候,轎房和馬廄都是在園子最西側,轎夫與馬夫不需要穿過府衙裏面,而是直接從西側門出,繞行到正門等候,一般情況下小厮都是跟着同行至正門前候着。
也就是說,每次離開衙門時小厮和楊檩都是分開走的。
“楊别駕平日很愛騎馬?”崔凝疑惑道,“我來時聽當地人說,蘇州近日陰雨連綿,那也是個雨夜吧?什麽原因讓他選擇則雨夜騎馬回府,而不乘轎子?”
彭佑倏然繃直身子,“大人平常确實喜歡騎馬勝過乘轎,不過下雨的時候他會坐轎,或者直接宿在衙門裏。但我不确定那晚是否下了整夜的雨,以我對大人的了解,倘若那時雨暫歇,他一定會選擇騎馬。”
自從兩人背井離鄉後,楊檩便一直對習武這件事情十分上心,久了身上便有些習武之人的習氣,平時裏總覺得乘轎又慢又悶得慌,若無特殊情況,情願步行也不大喜愛乘轎子。
“不必想這許多。依我看,那兇手必是楊别駕親近之人,不僅知曉他的習慣,更似乎提前預知了他前天夜裏的動向,再大膽一點去猜測,甚至有可能他之所以會深夜回府,根本是兇手設下的圈套。”崔凝慢慢活動着鈍痛的手指,不緊不慢的問道,“恐怕連你也不知道他會半夜回府吧?”
彭佑一驚。
因爲排除楊檩突然半夜自己想回府,也就隻有一個人能叫他回去,那就是楊夫人。
“是她?!”彭佑顯然已經想到。
崔凝道,“隻是猜測罷了,也不排除有人假托了楊夫人的名義設下陷阱,我們暫且不要聲張,先暗中調查。這件事情,還是彭佐使親自去問别駕夫人比較穩妥。”
“好。”彭佑明白她是懷疑楊夫人涉案,想讓自己以親屬的身份去試探,隻是說的比較委婉罷了。
一番交談下來,彭佑發現自己先前着實小看了這位小崔大人,方才聽她話裏的意思,他原以爲是在暗示一切都是魏長淵在背後做主,卻不想她甚至都沒有仔細查看案發現場,也沒有去驗過屍,都能做出這番合情合理的推測。
如果這些話不是魏長淵事先教的,那她當真是極有才能的。
想想也是,崔氏乃世家大族,門第煊赫,名聲斐然,不管是什麽原因使他們願意推一女子出來爲官,她都不可能是個草包。想到這些,彭佑便不像之前那樣抵觸她來負責案子了。
彭佑行事不知收斂,卻不代表他笨,相反,他是個極爲聰明的人,很擅長破案,隻是驟然遭受打擊,連情緒都不能自控,腦子裏一片混沌更沒有辦法思考,否則他根本不需要盼着魏潛來破案。
這兩天他就像個無頭蒼蠅似的着急亂竄,不然也不會不會差點把蘇州城都掀翻了還沒有找出小厮。
倘若他能腦子清醒一點,提前一天找到還活着的小厮……
彭佑閉眼,狠狠咽下湧到喉嚨的腥甜。
崔凝見他臉色越發蒼白,便道,“你先把事情安排下去,回去休整一兩個時辰。”
“不用……”
崔凝打斷他,“我需要的是可用之人,你覺得你現在合适跟進案件嗎?”
經過剛才的宣洩,他似乎已經稍微平靜些了,隻是情緒仍然太不穩定,任何一點變故都有可能讓他難以自控,他又是一個極有主意的人,到時候兩人意見相左,他不能冷靜處理,談何協助破案?有能力的人添起亂來更可怕。
崔凝雖然不懂這些道理,但絕不想再經曆一遍剛才的事,她的手還不知道受沒受傷呢!
她話一出口,彭佑便心生怒火,第一反應是她記恨方才之事,但轉念間又平靜下來,“好。多謝崔大人。”
這一聲“大人”叫得比先前鄭重多了,他剛剛暴怒之下突然向崔凝揮拳,眼下想起來實在窘迫萬分,再怎麽說對方隻是個十幾歲的小女孩。
彭佑連生死都不顧,自然也不怕得罪崔家,可是個人都有底線,想他一個大男人平素最不屑于對弱者揮拳,發狂之下竟是連一絲一毫的理智都沒有,若是不能平複下來,确實不适合再跟進案件了。
他很清楚自己方才用了多大力氣,根本沒想過崔凝能夠接下,剛剛若是真的打到她的身上……那一拳,可不是誰都能随随便便接下,也不是誰都能輕易原諒的,他沒想到崔凝小小年紀就有這番胸襟。
崔凝幾番令他刮目相看,但這件事上着實是個誤會。崔凝記仇的很,她暫時隐忍不發也不過是爲了不妨礙破案,她同一個瘋子掰扯這些能有什麽用!
目送彭佑離開,崔凝憤憤道,“此仇不報非君子,等到案子結了,哼!”
“手傷着沒有?”魏潛大步走進來,見她還有心情計較這些,略略放心了些。
“五哥!”崔凝一看見他,眼圈馬上紅了,“我可能被震傷了,嗚——”
魏潛上前一瞧,那雙原本白嫩的小手已經紅腫起來,放在腿上仍止不住的抖,急聲道,“來人!”
遠遠候着的差役立刻趕過來,“大人有何吩咐?”
“立刻去請醫者過來。”魏潛道。
那差役領命,急匆匆的跑了。
魏潛伸手試了試她的手臂,疼得她嗷嗷直叫,“五哥饒命!”
“骨頭沒有問題。”魏潛輕輕放下她的手,聲音裏蘊着怒氣,“你就不知道躲躲?就你這身闆還敢硬接!誰給你的勇氣!”
崔凝扁扁嘴,小聲嘀咕,“你。”
魏潛氣結,“我淨給你勇氣了?怎麽給的腦子你一點都沒收到!魯莽!”
他耳力不錯,站在屋後大緻聽清楚說話聲,并不知道彭佑突然向她揮拳,直到後來才猜到兩人打起來了,他聽着崔凝中氣十足的吼聲忍住沒有進來。既然挨都已經挨下了,他不能因爲心疼就令她的努力白費。
“五哥,我厲不厲害?”崔凝挺會看人眼色,她能感覺到彭佑最後離開的時候對她已生出幾分尊重。
呵,可把她給能壞了!魏潛戳了一下她的腦門,“厲害。”
聞言,崔凝眉眼飛揚,若是再有條尾巴怕是都能翹上天。
他瞧着她得意的小模樣,心裏一片柔軟。
關于這個案子,他們剛才聊過不少,但是方才她對彭佑說的那些話,他一句都沒有提過。
雖然沒人天生就會破案,但這一行還是得有些天賦才行。譬如魏潛自小就是個極其敏銳的人,能注意到周遭事物細微的變化,他很擅長推想,根據這些變化,能夠很快猜測出事情發生的原因和經過。這些天賦經過後天着重培養,才使得他在這方面表現極其出色。
而崔凝恰相反,說好聽點叫随性,叫不拘小節,說難聽點,就是有點缺心眼。她天生不愛多思多想,不在意身邊小事,還很容易相信别人,在破案方面可以說很沒有天賦了。
魏潛沒有料到,她能做的這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