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瑢點頭。
崔凝頓了頓,突然話鋒一轉,“我知道俞二娘子之死與你有脫不開的關系。”
俞瑢目光微凝,旋即又浮起笑意。
魏潛說辦案要重證據重邏輯,不能讓直覺主導自己的思想,崔凝知道他說的很有道理,有時候卻難以控制。到現在爲止,真相已經不遠了,可仍舊沒有找到任何實質性的證據證明俞瑢參與此案,但俞瑢有動機,或許因爲分析過她的心理,崔凝認爲就算俞瑢不是兇手,也不應該像現在這樣完全在這潭淤泥之外。
出淤泥而不染嗎?這種可能性是極小的吧!
崔凝繼續道,“我頭回來府裏的時候便察覺有些奇怪,明明是爲你準備的簪花宴,卻讓俞二娘子占盡風頭,後來俞夫人甚至将你叫走,連送客人都是俞二娘子和俞三娘子代勞。還有與殷家的婚事,你嫡女的身份與之更爲相配,可是卻教俞二娘子占了便宜。連我一個外人都替你覺得不忿,你自己就沒有半點感覺嗎?”
一直靜靜聆聽的俞瑢,眼眸裏難免有一絲波動,聽着崔凝真誠的語氣,竟有了想要傾訴的沖動,然而千言萬語湧上心頭最終卻隻是哽在喉頭,堵得她連喘息都覺得疼。
崔凝沒有錯過她面上稍縱即逝的神情,“俞夫人很偏心吧?俞二娘子才像她親生女兒。”
不過瞬息,俞瑢掩去一切情緒,笑的雲淡風輕。
“她這麽急着跳出來,是爲誰背負責任想必你很清楚。”崔凝問道,“知道俞夫人如此在乎你,你是高興還是難過?”
最後這一句直戳痛處,饒是俞瑢已經決心看淡一切,卻還是氣悶的不行,“她最擅長的便是自作聰明,呵。可我并不擔憂自己的處境,偌大的長安總會有明斷是非之人。”
面對這樣的關心,俞瑢心裏滿滿的惡意,她很想看看等到真相揭開的那一刻。母親得知自己火急火燎的跳出來竟頂了那個禽獸的罪時會是什麽表情。
崔凝大緻揣測到她的心态,卻不敢苟同,“與其等着别人查證,你何不想辦法證明自己清白?我認爲你們母女之間的隔閡并非俞夫人一人所緻。”
“你不知道一個癡迷情愛的女人會愚蠢的多可怕。”俞瑢伸手扯了扯低垂的花枝,抖落滿枝花瓣。姿态閑适從容,仿佛她口中那個“愚蠢的女人”是個不相幹的人,“爲母則剛,這是女人舐犢天性,然而深陷情愛的女人自私到連這天性都容不下,她就不配做一個母親。我自懂事起便不斷爲她收拾着後宅裏的爛攤子,暗地裏幾番救她與水火,她卻聽信旁人讒言,嫌我多事,嫌我性子太過倔強剛強。可若是有人護着。誰不願意做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我縱有不對,可我作爲她的女兒,問心無愧。”
她語氣平靜,崔凝卻從言辭中體會到了餘恨未消。
崔凝長到八歲都不知道母親是什麽,現在有了母親,卻是個溫婉賢淑的人,對她疼愛有加,從未讓她受過什麽委屈,是以,她并不能切身體會俞瑢話裏的意思。隻是隐隐覺得這番話挺有道理,實在無從反駁。
從旁觀者的角度去看,俞夫人的做法聰不聰明還在其次,最令人驚訝的是。她全然不相信親生女兒的品德,幾乎沒有經過任何證實就武斷的認爲女兒會做出這等殘暴的事。
出發點是維護包庇,可這種在乎,真是讓人高興不起來。
崔凝經過多番調查,發覺俞瑢在府裏地位有點微妙。
俞瑢身邊教養嬷嬷是老夫人親自挑選,可見也并非不受待見。在老夫人的授意之下。教養嬷嬷一直把俞瑢往當家主母的路子上培養,前頭十來年從未出過差錯,老夫人雖然厭惡兒媳婦,但對嫡孫女還算不錯,但後宅混亂,導緻俞瑢小小年紀就要與姨娘較勁,漸漸變得有些偏執浮躁。
如果一切都僅止于此也就罷了,在老夫人的教導之下,俞瑢多半會随着年紀增長而漸漸收斂鋒芒……偏偏她在性子未穩的時候慘遭兄長強暴,她選擇獨自承擔這不能承受之痛,性格越發古怪,行事也越來越強硬,常常做事不顧後果,惹得老夫人極爲不喜,幾番彈壓,她卻變本加厲。
俞瑢和老夫人之間的關系在惡性循環中變得越來越差,再加上有人故意挑撥,事到如今老夫人簡直視俞瑢爲俞府毒瘤,并且認爲她若是嫁到望族去,必然會爲俞氏惹來災禍。
不過俞瑢學管家的時候曾經處理過府裏中饋,暗中培養一點自己的勢力,即使不再管事也不受長輩喜愛,也沒有出現被欺壓的情況。
後來殷氏透露出有意聯姻,老夫人完全不想考慮俞瑢,如果不想放棄與殷氏的聯姻就隻能從庶女中挑選一人,反正記在嫡夫人名下也是嫡女。
然而畢竟有真正的嫡女在,年齡又相當,而殷氏那邊肯定更願意娶個真正的嫡女,倘若俞夫人護着俞瑢,抵死不配合老夫人的計劃,最終這樁婚事也不會毫無懸念的落到俞織如身上,偏偏,俞夫人生怕婆婆和夫君對自己不滿,想也不想的就答應把俞織如記到自己名下。
她是對俞瑢解釋:你二妹妹出身不如你,想找門好的親事不大容易,你是嫡長女,将來要什麽樣的婚事沒有?再說那殷氏從商許多年,早已經沒落了。
俞瑢早非處子身,從來不覺得這門婚事會屬于自己,可是聽完親生母親這番話,仍禁不住怒火攻心,氣得吐出一口心頭血。就算殷氏沒落,至今也沒有落出士族譜,他們有家數不清的錢财和人脈,凡有人才便能迅速崛起!而且嫁過去就是掌家大夫人,這般好的婚姻,她都不知道是哪位祖先墳頭冒青煙了,哪還能肖想第二次?母親雖然出身不太高,但在京城權貴圈子這麽多年,并不是沒有這個見識,那番話不過是當她不懂事哄她放棄罷了。
若婚事落到旁人身上倒也罷了,偏偏是算計她**的俞織如!憑什麽,憑什麽這個賤人毀了她,卻還能踩着她更進一步!
俞瑢覺着母女之間情分早消磨殆盡,可是母親總有本事令她一次比一次心寒,一次比一次難受。就算是今日決意了卻紅塵,她千瘡百孔的心還是遭到重重一擊。
俞瑢明白,崔凝說的沒有錯,母女關系變得如此糟糕,不是誰一個人的錯誤,可是就算她爲母親找到無數借口,内心也不能得到絲毫安慰。
“就算我不是一個好女兒,我也……”俞瑢垂下眼簾,分明輕緩的聲音無端透出低沉,“從來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她的事。”
崔凝盯着她半長不短的頭發,“看來你已經有了選擇,既然如此何必苦守着過往,說開了,心放開了,才算堪破。你如今對府裏發生的一切還抱着看熱鬧的心态,斷了一把頭發又有何用?你不會真以爲剃去三千煩惱絲就從此再無煩惱吧?”
俞瑢目光透出幾分探究,岔開話題,“你與我見過的所有貴女都不一樣。”
崔凝心覺得大概是自己從小生在道觀,短短時日還養不出矜貴的氣質吧。
“有時候覺得你有些幼稚,穿着這一身官服未免可笑,有時候又覺得很合襯……”
崔凝聽她話說了一半便沒有繼續下去的意思了,也隻笑而不語,其實這番評價已經比她自己想象的好很多。
沉默須臾,俞瑢開口道,“岫雲,把你知道的都告訴崔大人吧。”
語罷便丢下崔凝,兀自轉身回屋。
俞瑢不願意說出真相,是想給自己存着那份可憐又可笑的體面,如今親口指認強暴自己的兇手,除了狼狽,她不能感覺到一絲大仇得報的歡喜。
她一直以爲自己看破紅塵,孰料想,今日被崔凝一語道破。如若當真放下,又何必固執的一次次在心裏描畫着着當真相到來那一刻母親的表情……
在她的想象中,母親的表情應該是震驚而絕望,但更多的還是愧疚,她每每想到這裏,心中都會有一種被撕扯的快感,一邊頂着鮮血淋淋的劇痛,一邊享受和滿足。
她其實是想要母親幡然醒悟吧,希望這個自私了一輩子的女人能夠暫且放下那些情愛,看她一眼。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夜色之中,她孑然一身,滿目的妖娆的桃花染不盡悲涼,“放下”二字說的灑脫,可談何容易。
“娘子過的很苦,日後常伴青燈古佛,也……算熬出頭了吧。”
岫雲嗓音幹澀,教人聽着越發難受。
直到看不見俞瑢的身影,崔凝才回過神,要了紙筆細細記下岫雲的口供。岫雲作爲俞瑢忠心耿耿的貼身婢女,字字句句都是爲主子鳴不平,還說了許許多多無關案情的事情,崔凝沒有打斷,認真聽着但隻挑揀其中有用的部分記錄。(~^~)
PS: 默默松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