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凝換好衣服,又坐了半盞茶的功夫,雲喜來禀報準備好,三人便從側門上馬車離開。
待走遠了,魏潛才解釋道,“最近總有人在門口堵我。”
“不會是小娘子吧?”崔凝打趣道。
“閑人。”魏潛道。
三人到了刑部大牢,魏潛出示令牌,帶崔凝姐弟進去,小厮侍婢們則都在馬車附近等候。
崔凝原以爲大牢都是暗無天日、堆着草,蟲鼠泛濫,但刑部大牢與她想象中迥然不同,的确是有點暗,但裏面很幹淨,有胡床、案幾,甚至還有油燈照明。
魏潛帶着他們走到一間獨立的牢房門口,便看見裏面有個高大的男子面牆而立,微微仰頭看着高處窄窗投進來的絲許光線。
隻一個背影便讓人覺得英武沉毅。
站了一會兒,魏潛才開口道,“陸将軍。”
陸微雲慢慢轉過身。
崔凝刹那間就明白了爲何戚氏會對這個男人念念不忘,他不到四十歲,長相并不是讓人眼前一亮的那種,但是一身灰撲撲的囚服生生能穿成袍服的感覺,他動作不多,然而一舉一動中又透出身爲将領的殺伐果斷。
“魏小友。”陸微雲面色有些蒼白。
從他緩緩坐下的姿勢,崔凝才發現他似乎是受了很重的傷。而他口口聲聲喚魏潛爲“魏小友”,兩人認識?
魏潛薄唇緊抿。
陸微雲卻姿态悠閑,“我想過,倘若這長安還有誰能找到我,一定會是你。”
魏潛始終沒有說話。
沉默了許久,他才令獄卒打開房門,走了進去,默默在他面前坐下,“不想知道我是怎樣發現你是兇手嗎?”
“你的聰明才智,常人不能及。又有何奇怪?”陸微雲道。
魏潛道,“是她對你的深情。讓我畫出了你的模樣。”
“深情?”陸微雲冷笑,“你弄錯了吧?”
“倘若我找的兇手沒有錯,那引着我找的線索就不會有錯。”魏潛黑眸定定的看着他,“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在這裏相對而坐,在此之前,如果要我說這世上還有誰絕對不可能卑鄙的兇手。我最先想到的就是你。”
魏潛常常去的書樓,也是陸微雲常常回去的地方,兩人雖然隻見過幾面,但已然是忘年知己。
不過陸微雲常年在戰場,并不常在長安。
在魏潛的印象裏,陸微雲磊落、義氣、灑脫,絕不像是那種爲情所困、爲情殺人的男人。
“願聞其詳。”陸微雲彎起嘴角。
魏潛明白陸微雲想聽的是關于戚氏的事情,對他的此刻想法并不甚在意,“我先與你說說她這些年是如何過的吧。”
不等陸微雲回答。他便繼續道,“她嫁入華國公府一載就患上了郁症。從華國公的詩和生前種種來看,他是個心思細膩敏感的人。戚氏也是個敏感的人,一定早就發現了這一點。所以她不敢再寫詩,怕一不小心暴露隐藏在心底的秘密,但她是個聰明的女子,總是變着法子的在種種細節上懷念你,比如抄的經書裏拆寫了你的姓,每一張紙上都能找到你姓氏的部首,寫橫的時候,會不經意在某個字上多寫一道……”
有些地方好像隻是不經意落了一筆,時間久了。成爲她寫字的習慣,魏潛将這些比劃一個個挑出來。至少有幾千個,始終不知道有什麽意義。他試了很多種方法,險些放棄,以爲這僅僅是戚氏寫字的習慣,他最後試着把整部經書裏出現次數最多的部首都挑出來,出了“口”“人”就是耳朵旁。
佛陀。
加上那些橫橫豎豎,拼出一個陸字。
崔凝聽着,有點不知怎麽形容魏潛,誰會去研究一個人寫字時候的所有習慣,找出可疑的地方?過程繁瑣至極不說,還有可能是白做工,他短短時間破案,就意味着,必須能極其迅速的從一篇文章中提取所有可疑之處,然後再成千上萬種組合方式中,找出正确的一種。
因爲那些橫豎的數量是沒有規律的,戚氏寫的時候絕不會順便說明這個字一共有幾個橫幾個豎。
崔凝看着魏潛的後腦勺,深深覺得,這個人果然是打擊她自己的惡劣環境之最。
“我猜你之所以會殺她,是因爲她決意爲華國公守節吧。”魏潛看見陸微雲面上的笑容一點點褪去,不願再說下去。
“你……”
接下來又是長久的沉默。
魏潛并未去查她當年爲何會嫁給華國公,他們之間本就有重重阻礙,也許戚氏有很多情非得已,陸微雲爲何偏偏以爲她是背叛?無非是再見之後,戚氏的表現,讓他産生了這種感覺。
“我第一次遇見她時,她還是個小丫頭,就像你一樣。”陸微雲看向崔凝,沖她淡淡一笑,一如當年第一次遇見戚氏。
那年一樹紅絨落馬纓。
他還記得戚氏穿着淺藍色的襦裙,所有的娘子都明麗的像百靈鳥,隻有她小小的一個人兒,有了些許幽蘭之韻。
她拿着簽文遞給他。
這是陸微雲一天來的頭一個生意,揮毫洋洋灑灑寫下一篇精妙的解簽文。
後來,她經常來,話也不多,隻是眼巴巴的等着他寫解簽文。
少女的眼睛好像會說話,每次若是寫得好了,她就雙眸熠熠生輝,若寫的敷衍,她便滿眼失望、不滿。
那一年,不知道被她騙去了多少文章。
這麽久的接觸,兩人話雖然不多,但相視一笑便似乎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麽,相熟之後,話也漸漸多了起來。
就在他們認識一年多的一天,眉眼漸漸長開的女孩羞澀而又勇敢的拉住他的手,向他表明心意。
如今想起來,陸微雲還記得當時的感覺,心仿佛有一瞬那麽一瞬停滞,随後狂跳起來,腦海中一團亂,想要推開她,又想要擁她入懷。
而她又一席話,讓他忽然被澆了一頭冷水。
她說爲他謀了個文書的位置。
陸微雲知道戚氏一個爲出嫁的女孩,爲了謀這個位置幾乎動用了所有的關系,他的感覺很複雜,不是不懂她的好心,不是不感激,但是他的自尊心仍舊被狠狠擊碎。
男人,有時候真的很奇怪,能受得來自敵人的胯.下之辱,自尊心被扔在地上踐踏一次又一次,卻不願意在自己在意的女人面前顯得有絲毫卑微。
陸微雲大概就是這樣的心态吧,他沒有說什麽沖動的話,隻是掙脫她的手,沉默着離開,從此之後再不出現在她視線裏。
并不是這件小小的事情将陸微雲打擊至此,他知道橫在兩人之間的鴻溝,短短時間無法跨越,他們的戀情終究不會有好的結果。
而後再次相遇,在戚氏的猛烈攻勢下,陸微雲終于還是淪陷了。
他是真的很喜歡這個女孩兒,看着她,就覺得心口充實,他們偷偷的約見,他教她詩詞歌賦,她爲他磨墨伴讀。
戚氏與他說,如果到時還是沒有出路,她願意不計較名分與他私奔。
陸微雲頗爲感動,爲了能夠有資格求娶她,也開始妥協,用她的關系謀了個不入流的官職,由于他的努力和出色的能力,很快就升職了,雖然仍舊是微末官職,但總算離希望又近了一步。
他們沒有山盟海誓,兩個人都在爲了對方畫低自己的底線,那份認真和包容,令彼此都覺得遠遠勝過至死不渝的誓言。
可惜,沒有争過時間。
戚氏告訴他,家裏給定親了,而她也情願嫁給一個年過中旬的鳏夫,也不想與他私奔了。
陸微雲沒有責怪她,他也沒有資格逼迫她遵守當初那個本就不公平的承諾,隻是心裏的那種被抛棄、被背叛的感覺始終揮之不去。(未 完待續 ~^~)
PS: 寫的有點急,回頭捉蟲。ps果子的《萬事如易》更了,有追看的親,可以去瞅瞅啊,據說肉肉滿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