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雪中,魏潛坐在馬背上,玄色大氅、墨色眼眸,仿如令人沉溺的深淵。
他寬闊的肩背上落了一層雪,翻身下馬的時候抖落一片紛紛揚揚。
“五哥!”崔凝欣喜的撲過去,誰料腳下一滑,噗通一聲趴到了地上。
這是酒樓整理出來給客人放馬車用地方,下面鋪上了石磚,每天都會有人清掃幹幹淨淨,方才下了一點小雪,地上特别滑。
崔凝穿的笨拙,在地上蠕動爬不起來。
魏潛再她面前蹲下,手遞了過來。
崔凝不假思索的抓住,被他微一用力便帶了起來,整個人貼在他的臂彎裏。
“符大哥說你明天才到呢,怎麽今天就到了?”崔凝嘴都快咧到耳朵上了。
魏潛松開她,伸手撥了一下垂在她前面的手捂子,不答反問,“你這一身是怎麽回事?”
“都是青祿給我穿成這樣!”崔凝想起方才在地上爬不起來的感覺,就是一陣面紅耳赤,簡直丢人丢到家了!
魏潛笑了笑,俊顔上仿佛冰層消融。
“回來的挺快。”符遠迎過來。
“嗯,一回來就聽見你在教人糊弄我。”魏潛道。
符遠哈哈一笑,“走吧,進屋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着,崔凝像個尾巴似的跟在魏潛身後叽叽喳喳問東問西,将武惠死亡帶來的那點陰霾全部都抛諸腦後。
暖閣裏燒着火爐,一進門暖融融的熱氣撲面而來。魏潛解了大氅挂在衣架上,便聽崔凝在那邊對青祿道,“我也脫一件,實在太熱了!”
青祿隻好領她到屏風後面脫了一件棉襖。
崔凝頓時覺得被松綁了一樣,加上心裏高興,走起路來感覺都打飄,恨不能飛起來的樣子。
青祿也懶得提醒,反正自家娘子在生人面前端的一副好架勢,她就不管着管那的讨人嫌了。
“五哥。你給我的案集我都看完啦。”崔凝跑過去坐在魏潛旁邊,“還做了好多注解呢。你何時有空幫我看看吧?”
“好。”上了酒菜,魏潛見有一道湯,便攬袖盛了一碗,“待我明日述職之後便節休了。”
崔凝這下更高興,趕緊約他,“那我後天來找你吧?”
符遠道,“你魏五哥出門大半年。須得同父母說别來之情。”
“那大後天呢?”崔凝忐忑的看向魏潛。
迎着這麽祈盼的目光,魏潛隻好點頭。
崔凝又歡實起來,“我前日還見過魏大人和魏家大哥,你們長得真像。”
崔凝不認識魏潛的大哥,但她覺得既然喚他魏五哥,那理應喚他的兄長一聲“大哥”,雖然那位大哥年紀比崔道郁小不了多少。
“我幾位兄長模樣都很像。”魏潛把手上剛盛好的羹湯遞給她。
崔凝順手接過,埋頭吃了半碗,覺得身體裏所有的寒氣都被熱乎乎的湯水逼了出去。舒暢極了。
“剛剛回來怎麽就來了酒樓?”符遠看着魏潛的神情,心裏有了一絲不太妙的感覺。
魏潛雖不至于對一個才十二歲的小姑娘生出那種情愫,但是他向來對任何女人都敬而遠之。偏偏面對崔凝的時候十分放松,看神态。似乎還有那麽一點點享受?
崔凝如此執着于斷案,究竟是真的癡迷此道?還是癡迷會斷案的這個男人?
符遠忽然覺得自己要出師未捷身先死了。
“過來拿點東西。”魏潛連喝裏幾杯酒暖了暖身子,俊臉上多了一些紅暈,加之又是帶着淡淡的笑意,看起來柔和可親。
魏家一大家子聚居,雖爲了方便而各開門戶,但所有的宅院都相通,并不是分家,魏潛的兄長們都娶了媳婦關起門來過小日子。就他一個孤家寡人的住在前院,因此他很多時間都住在酒樓後面的院子裏。有些東西放在這裏也不足爲奇。
可是,符遠見他不焦不躁的坐在這裏,便覺得不是那麽回事,“何時回府?”
“歇一歇。”魏潛看向他,若有所思。
光電火石的一個對視之間,這兩個人已經傳遞完了所有信息,就連青祿、雲喜和符遠的小厮郁松在一邊都看出一些不對勁,隻有崔凝一個人還在傻樂。
符遠笑了笑,撣了一下衣襟上落雪化作的水漬,“我還有點事情,等會你送她回去吧。”
是他的,不會因爲這一時半會的放手就跑了,不是他的,就算在這兒傻杵着又能改變些什麽?還不如回家幹點别的事兒。
崔凝傻不啦叽的就把他給揭穿了,“符大哥,你不是跟我約好了嗎?怎麽還會有别的事?”
“本來就有不少事兒,隻不過你比較重要,所以就先赴約了。”符遠走到門口,接過郁松遞來的大氅披上,“現在既然有長淵陪着你,我就去忙别的事情啦。”
嘤,符大哥真好。
崔凝爬起來,滿臉感動的把他送出去,并且目送到看不見他的身影。
“五哥。”崔凝回來坐下,仰臉看着他,“五哥下次破案能帶我去嗎?”
“看情況。”魏潛道。
“我一個同窗,溺死在了井裏,符大哥說官府查出她是自殺,你覺得她是自殺嗎?”
崔凝頓了下,覺得這麽說就算是神也判斷不出自殺還是他殺,正準備補充一下,便聽魏潛道,“是自殺。”
“啊?”崔凝愣了須臾,“爲什麽說是自殺?”
魏潛揚起一個笑容,“因爲我剛剛看過卷宗。”
他的笑,明顯并不是因爲開心,也沒有别的情緒,隻是讓人覺得一切盡在掌中般的運籌帷幄,顯得格外耀眼奪目。
魏潛回來的時候先去了官署,整理了一下要述職的内容,又翻看了最近長安發生的各類案件,看到武惠自殺案的時候注意到她在懸山書院讀書,便猜測崔凝知道此事肯定會按捺不住好奇心,而符遠恰好今日開始節休,案子既然已經結了。兩人最有可能做的事情就是聚在一起讨論一下。
地點,除了酒樓沒有更好的地方。
于是魏潛整理好東西就放下卷宗。驅馬過來了。
“爲什麽要自殺呀。”崔凝自己并未發現,别人說武惠是自殺,她還是忍不住懷疑,魏潛說是自殺,她卻立刻就相信了。
“習慣較勁的人,比較容易看不開。”魏潛見她小臉惆怅的都要能擰出水了,問道。“你與她有交情?”
崔凝屈膝坐在席上一手支着臉頰,覺得腦袋暈暈漲漲,視物有些糊,“不算交情吧,她上樂課的時候總喜歡找我茬。”
魏潛見狀,将手裏的酒杯放遠一些,不再喝酒,又起身走到窗邊,将窗子打開。
冷風灌了進來。崔凝一個激靈,頓時覺得清醒許多。
魏潛關上窗,“你聞着酒味便會暈?”
“估計是吧。”崔凝揉了揉臉。“以前二……”
她的話戛然而止。
以前二師兄不知從哪裏拎了一壇子酒回來悄悄在半山的一棵松樹下面陶醉的喝了幾口,便藏在了樹下。崔凝以爲是好吃的,就刨出來看看,她揭開封口探頭過去嗅了嗅,又用手指沾了一點舔舔,結果腦袋栽到壇口上,壇子倒了,酒水灑了一地,而她就在這濃郁的酒味裏熏了一整天,被二師兄擡回來的時候暈了一天一夜才醒。醒來就開始吐。
可把她心疼壞了,奄奄一息的對二師兄說。“才偷了師父一個雞腿吃呢,吐出來多可惜。”
“什麽時候吃的?”二師兄吃驚又憤怒,失望道,“你竟然沒有叫上我?”
崔凝理虧,耷拉着腦袋,“前天。”
“放心。”二師兄拍拍她,安慰道,“估計早重歸皇天後土了,放心吐吧。”
然後她就真的放心吐了好幾回,膽汁都快吐出來了。
魏潛見她話說了一半,也不知道想起了什麽,一陣陣傻笑,便隻靜靜坐着并不打擾她。
待見她回過神來,才道,“夢醒了?”
夢醒了,過往煙消雲散,徒餘悲涼。
崔凝被他随口的一句話觸動,眼眶微紅,把臉埋在自己膝蓋上蹭了蹭。
魏潛見她一時喜一時悲,也摸不到頭緒。
他向來不會安慰人,更不會安慰女人,想了想,還是猶猶豫豫的擡起手輕拍她的背,聲音低柔,“乖,乖,不哭。”
崔凝本隻是一時情緒,忍一忍也就過去了,可是乍然被如此溫柔的撫慰,一下子就難受了是許多倍,再也忍不住,趴到他的膝上低低哭了起來。
一直在旁邊裝壁花的雲喜猛的擡起頭,喜形于色的看着自家郎君,恨不能現在就蹦回去報告夫人——郎君主動安慰小娘子啦!
坐在一旁打盹的青祿被他的動作唬了一跳,順着他炯炯的目光扛過去,我的天!自家娘子正趴在魏潛的膝上嗚嗚哭着,魏潛垂着眼睛一下下的給她順毛!
青祿剛剛要起身,便見魏潛涼涼的目光瞟了過來,她渾身一僵。
待她緩了緩,雲喜又虎着一張臉擋在她前面。
這……要是強行過去會不會被打死啊?嗚嗚嗚,郎君、夫人青祿無能!青祿幹脆扭頭,專心的搓着衣角。
那廂,崔凝哭了一陣子,才不好意思的爬起來擦了擦臉,解釋道,“我就是想到一些事兒。”
“嗯。”魏潛點頭,表示理解。
他沒有追問,讓崔凝松了口氣,不過心裏暗想,他肯定覺得我是瘋婆子吧,突然莫名其妙就開始哭。
不過,崔凝想起他剛剛的舉動,心裏對他又親近了許多,“五哥,我覺得你這個人吧,一時冷一時熱。”(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