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潛當晚就直接住進了佛堂,在院子中找尋痕迹,謝灏心急知道姐姐的死因,也随之搬了進來。
整個佛堂裏就隻有兩人,前半夜還好些,後來起了風,院子裏嗚嗚咽咽像鬼哭一般,謝灏總覺得是姐姐的冤屈之音,聽着心裏特别不是滋味。他一個人在榻上輾轉反側,終是難以入眠,便披了衣服想去院子裏坐着。
魏潛一打開門猛然瞧見院子裏白晃晃的一個影子,吓得他急急退了兩步,待定了定神再仔細看去才發現是一個人。
那人裹着薄被坐在石墩上,側顔俊美,長發半披在身後,被風吹的淩亂,像難民一般,整個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宛若融進了夜色。他聽見開門聲,轉頭看了一眼,目光清冷而透徹,好像在看謝灏又好像沒有看。
謝灏隻見他微微颌首似乎是打了個招呼,轉而又把下巴埋進薄被裏繼續沉思。
在謝灏的印象裏,魏潛一般情況下比較寡言,但是禮數方面卻從來不缺,很少會像現在這樣見到他連屁.股都不挪動一下。
謝灏不想打擾他,于是一個人去了老夫人的房間看看。
沒有燈火,隻有從窗戶透進來的月光,隐約能看清屋裏的擺設。他随手抽出一本書走到窗邊,就着月光看了幾頁,眼中慢慢濕潤起來。
這本書有些舊了,像是幾年前抄寫而成,上面的字已不似從前那般鋒芒外露,表面上來看已經趨于圓滑沉穩,然而筋骨分明力透紙背,總能在一些細微之處透出銳利。可見時間并沒有磨平她的棱角,隻是讓她深藏自己而已。
謝灏拭了眼角,将書放回原處,然後轉身出了屋子。
“前輩。”魏潛站起來,身上穿着煙色的寬袍,薄被早已經被整整齊齊的折疊好放在石桌上。
“你若不嫌棄,叫我一聲叔伯吧。”謝灏道。
都說一日爲師終生爲父,師父的摯友,喚一聲叔伯也不過分,魏潛從善如流,“叔伯。”
“你方才在想何事?”謝灏在他對面坐下,“你也坐。”
“想了想案情。”魏潛見他眼底微紅,便知他又偷偷傷懷,“叔伯節哀,對許多人來說凡間是牢籠桎梏,老夫人駕鶴西去,如風般自由,于她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這話若是往好處想是安慰,若傷心人一時想不開也能理解爲他站着說話不腰疼。
可是謝灏皆非二者,他有些訝然,“你怎知曉姐姐性子。”
旋即又有了然,屋裏那麽多書籍,哪一本不是姐姐心頭所好?看完那些便大緻能夠知道她是個向往自由的人。
“老夫人當年如何會嫁入崔氏?”魏潛問道。
謝灏歎息,“當年來求娶姐姐的人家不說一百也有幾十,挑來揀去,竟是如此!”
“姐姐自幼聰慧,三歲能誦文,五歲可賦詩,十來歲的時候便寫得一手骈俪文章,她性子要強,不願嫁那些凡夫俗子隻求一知心人。逝者如斯,無可回頭,盼以深情共赴白首。說起來多簡單,可惜從一開始就選錯了人吧!”
這種感歎在魏潛聽來着實沒有什麽意義,但他仍舊靜靜聽着,不曾打斷。
謝灏看着對面黑白分明的眼睛,或許那眼睛裏顯出的目光過于理智冷靜,他心裏的傷懷奇異的散去不少,“姐姐從十四歲開始說親時便自己立下了規矩,能過三關才考慮議婚。所謂三關,其實隻是她自己随性考校對方。一般都是對詩,和曲,還有一些古怪的問題。她說對詩和曲能看出此人與她是否有默契,而不是隻要對的精彩才行,至于那些問題,素來刁鑽古怪,鮮有人能通過。我還記得那日是我陪母親和姐姐一起去上香,恰遇上大雨,我們便與一群國子監的學生擠在了一間茶室裏避雨。”
謝夫人還好,隻是婦人,謝成玉卻是待字閨中的娘子,何況對方是一大群青年男子,于是寺裏準備的屏風将兩邊隔開。
謝成玉身材微豐,卻不是癡胖,那豐胸細腰圓臀,身段十分玲珑,再加上面若芙蓉,一雙眼眸中透出靈慧,但凡隻要看過一眼就再不會忘懷。
她的模樣漂亮可也不算傾國傾城,是十分端莊的長相,可是在這種端莊之中偏又有一種靈動,男人們既想娶妻娶賢,又渴望妻子能與自己心靈相通,夫妻在一起的時候才能夠快活。大多數人一生隻有一個妻子,妻的地位在男人心中遠不是妾室能比,誰不希望有一個能懂得自己的妻子?
謝成玉的樣子最能勾起他們這種希望。
彼時,那一群國子監的學生先進的茶室,見僧侶擡了屏風進來,便心知怕是有女眷要過來躲雨,個個都伸長脖子盯着。
謝成玉是個活潑性子,進屋的時候好奇的往裏面看了一眼。
就是這一眼,令一群尚未娶妻的青年興奮起來。而後對着大雨作詩賦文之時都特别賣力,甚至開始撺掇年紀最小的崔玄碧去邀請謝灏一起過來玩。
崔玄碧邀請了謝灏。
隔着屏風就能聽出他的尴尬局促,謝成玉低低笑了起來。崔玄碧離屏風很近,聽見這笑聲,臉唰的一下便紅了。
謝灏見着崔玄碧的第一面,對他的印象就是——一個大柿子。
謝灏才十歲,但他已有神童之名,吟詩作賦不在話下。那一幫國子監的學生原是叫謝灏過來親近.親近,好打聽是那戶人家,結果竟是越來越吃驚,他的詩詞令人驚豔,常有神來之筆,隐隐已經将不少人壓了下去。
那些學生紛紛心想,這不能夠啊,連弟弟都比不過,怎麽有臉去打姐姐的主意?
崔玄碧一向就不怎麽喜歡作詩,每一次寫的東西都很質樸,從不追求辭藻華麗,也不無病**,心中恰有所感的時候意境動人,若是無感而發便就顯得平庸。
謝成玉聽了許久,終是對這個少年上心了。
其實後來的事情證明謝成玉在看人方面确實很有眼光,崔玄碧不到三十歲就當上了兵部侍郎,若不是因爲先帝病弱禅位,他的官途遠不止如此。一朝天子一朝臣,别的不說,就看女帝登基之後多少人被撤換而他始終穩穩的呆在兵部,便可知他不管是實力還是爲人處世方面都是萬裏挑一的人才。就算是現在,崔玄碧也不是沒有再進一步的可能。畢竟他還不到五十歲,離告老還鄉還有幾年時間。
謝灏也覺得崔玄碧很好,兩人年紀也就差距了五歲,他便主動報了家門,也同時得知了他是清河崔氏小房的嫡次子。
自唐以來,崔氏便極爲煊赫,門閥士族重新洗牌,崔氏已然是鳌首。
如今的陳郡謝氏不如崔氏有那麽多高官撐着,但作爲老士族,在門閥觀念相當嚴重的唐朝,顯然是有着不可動搖的地位。
作爲門閥士族第一姓的崔氏,門第之高,就連皇族都瞧不大上眼,相比之下,他們更看重的是謝氏、王氏等等這些老氏族,隻有得到這些傲氣十足的老士族認可,才能真正奠定在士族圈子裏第一的位置,而聯姻是其中最好的方式,更難得的是,謝氏的姑娘名聲頗好。
崔氏所有人一聽聞這個消息,都覺得是天作良緣,私下裏與謝氏通信幾回,得知謝氏想先相看相看,崔氏便同意了。
這是很正常的事情,江左小謝的規矩大家都很清楚,崔氏對自家兒郎很有信心。而且,與清河崔氏聯姻,對謝氏也有很大好處。
相看那日,謝成玉在閣樓裏撫琴,崔玄碧就坐在不遠處的桐樹下,當謝家下人捧上來許多樂器時,他選了古埙。
謝成玉從窗縫裏見他選埙就微微皺了眉頭,她的曲子乍一聽有些惆怅,可是若是細心不難聽出其中透出的活潑和潇灑肆意,而埙本身的聲音就嗚嗚咽咽,不好控制,一不小心就露出蒼涼之感,要如何對的上?
誰料崔玄碧就是有這個本事,他沒有整首曲子都附和,而是選了琴曲平緩的時候進入,待琴聲一揚起,他的曲調便放平,就像是互相傾訴,相輔相成。且他埙曲中并無凄美,隻有開闊大氣,配合着她的潇灑自在,就像無盡的蒼穹中大鵬展翅迎風翺翔,簡直相得益彰。
再加上她那個雨天裏對崔玄碧的印象極好,心裏十分高興。
崔玄碧機變,面對謝成玉之後刁鑽的問題總能有解,即便是答不出來,也不像其他自诩才華出衆的人那般尴尬,而是很巧妙的圓了過去,每每總能逗得謝成玉發笑。
按說像這樣有着完美邂逅又十分志趣相投的兩個人,婚後應該過得十分幸福才是,爲何會走到今天這種地步?
謝灏看出魏潛的疑惑,不待他詢問,便道,“他們成親之後也好過一段時日,不然以姐姐倔強的性子,怕是甯肯和離也不會爲他生兒育女。後來……不知道爲什麽……”
謝灏内心深處有一點懷疑是姐姐做了對不起崔玄碧的事情,所以在謝家爲她撐腰的時候,她才擋了回去,畢竟姐姐不是那種肯吃啞巴虧的人。又或許,姐姐是覺得自己選擇的路,即便跪着也要走下去?
謝灏隻知道姐姐性子要強,但究竟是哪一種強,會如何想,他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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