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面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轉頭吩咐林氏,“林娘,去傳飯吧。”
林氏應下,心裏卻覺得震驚,老夫人是個生活十分有規律的人,每天不到飯點絕對不會吃飯,近來卻頻頻爲崔凝破例,可見是真的打心底裏喜歡這位娘子。
林氏不禁多看了崔凝一眼,合族優秀的娘子多了去,偏偏這位拖後腿的被老夫人瞧入眼了!
其實仔細想起來,也不算什麽稀奇事,老夫人年輕的時候頗有些灑脫的大家氣派,隻是嫁入崔氏以後便與過往斬斷,再不複從前了。
等傳飯的時候,老夫人便與崔凝在院子裏說話。
老夫人越看她目光靈動,心中越是喜歡,“告訴祖母,你平日裏都喜歡做些什麽?”
崔凝想了想,“我說實話,祖母可不能嫌棄我。”
老夫人笑道,“合着你還想讓我聽假話不成?”
“我平日裏多誦讀道家典籍,最常撫琴下棋。”還有畫符、煉丹,崔凝心裏默默補充了一些,而後繼續道,“其實我可喜歡聽人吹唢呐了,可是……别人說聽唢呐不利于養成清靜平和的性情。”
“怪丫頭。”老夫人手中撥着佛珠,眉宇間竟是透出幾分頑皮的樣子,“其實我也不愛誦佛。”
“啊?”崔凝長大嘴巴,半晌才反應過來,“祖母不怕佛祖怪罪?”
老夫人垂眸看了一眼佛珠,“我心中無佛,又如何在乎佛祖喜怒?我一個人在這院子裏過的實在寂寞,找些事情做罷了,不論是佛家還是道家,但凡是有道理的話都便信。我讀它們也不過是想求個心平氣和。”
“祖母好像不開心。”崔凝從她平靜的神情中能感覺出一絲的哀傷。
“不開心。族裏那些個女孩兒,我是一個都瞧不上,她們也怕我,輕易不往這裏來。”老夫人拍拍她的腦袋,“好在我有生之年還能在你身上找到一些慰藉。”
崔凝疑惑道,“姐姐們都很好,進退有度,知書達理,祖母爲什麽不喜歡?”
這個原因實在不好解釋,陳郡謝氏煊赫于魏晉,他們留戀那般輝煌的階段,亦以此爲傲,因此雖曆經歲月,但整個家族中難免還保留了一些魏晉士族的影子,這就使得他們與後來的一些新興貴族相比多了一些灑脫不羁。老夫人出身于這樣的家族,年輕時候又從名動一時,骨子裏并不是一個中規中矩的人。
老夫人道,“進退有度、知書達理固然好,可若是每一個都差不多,看起來可就沒有什麽意思了。你想日後的路走的順,就必須學會規矩,但祖母希望你永遠不要忘記本來的自己。”
崔凝不解,“本來的自己?學規矩不就是爲了改變嗎?”
“不。”老夫人認真道,“規矩如衣服,一般的規矩用來避體遮羞,你若學的精緻、學的好,就彷如穿上了一件漂亮的衣裳,能爲你增色不少,而你不能讓自己變成一件華麗精緻的衣裳。”
崔凝第一次聽到這種理論,一時沒有完全理解,但是心裏已經覺得好有道理!
“祖母的意思是,不學規矩就像光着身子出去跑?”
“對。”老夫人笑道,“你年紀小的時候光着身子,旁人看着隻覺得你天真爛漫,待你大了再光着跑,你覺得旁人會怎樣看?”
崔凝大窘,忙鄭重道,“我日後定然好好學做衣服!”
老夫人知道她已經理解了,卻繼續道,“旁人的看法還是次要,你學規矩是爲了自己。這世上有許多人已經變成了衣服,而你并沒有,他們把你當做異類,你不想被那些衣服白白當做消遣的笑話,就得學會披上僞裝,這是生存之道。祖母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孩子,那些簡單的規矩定然是一學就會,隻是我擔心你會被衣服束縛,變成和他們一樣的人。”
“祖母放心吧,我一定可以穿了衣服見人,脫了衣服睡覺。”崔凝道。
話粗理不粗。
“你學會了呀,就會發現說話、做事其實都是很有意思的事兒,日後我慢慢與你說。”老夫人怕一下子塞過去太多東西,崔凝會覺得混亂,便不急于一時。
她摩挲着手裏的佛珠,道,“世間純真人寥寥,存得本心是寂寞。”
崔凝歪頭想了想,沒明白,但她知道這話隻是老夫人的感慨,于是并未多問。
吃飯的時候,崔凝刻意注意了自己的舉止。
老夫人瞧她做的生硬,便指點道,“你做這些規矩是使自己看起來更優雅更好看,同時不影響到其他人。一切以此爲根本,就算與别人有些不一樣也不礙事。”
人們天性裏就願意包容美好的事物,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
餐桌上這些禮儀都是十分微小的事情,沒有必要一舉一動都拿着尺子比着來。
老夫人親自示範,崔凝學的飛快。
她這種改變不同于淩氏教的那種刻闆,而是自然而然的透出一種娴靜優雅。
晚上。
崔凝就抱着枕頭硬是要跟老夫人一起睡,老夫人很高興。
崔凝就請教老夫人怎樣才能睡的規矩,因爲淩氏一直教她該如何睡覺,她卻怎麽都做不好。
“你願意怎樣睡就怎樣睡。”老夫人沒想到淩氏連這個都管,心中有些不快,“将來若是把夫君踢下床去,那也是他沒用,合該睡地上。”
崔凝哈哈大笑,“在祖母這兒真好!”
“你就是圖個自在吧!”老夫人拆穿她。
崔凝笑嘻嘻的抱住老夫人,“也自在,除了自在别的也好。”
淩氏雖然是崔凝的母親,待她也十分盡心,可是崔凝總覺得兩人之間隔了點什麽,縱使她心裏極度渴望母愛,算時間内也難以真正的親近起來,而她在老夫人身上真真正正的感覺到了濃濃的親情。
崔凝困了,迷迷糊糊中還不忘提醒,“祖母,莫忘了幫我尋玉佩。”
“好。”老夫人撫着她的背,眼中澀然。
一夜夢甜。
次日,崔凝醒來的時候,老夫人已經去做早課了。
她爬起來正要穿衣服下床,忽然看見枕邊有一縷紅穗,伸手拽了一下,竟是拽出一塊玉佩來!
玉佩通體瑩白,兩條魚頭尾相連,呈太極之狀,正是她原來的那一塊!
崔凝大喜,抱着玉佩親了又親、蹭了又蹭,才珍之重之的緊緊系在衣帶上。她想着,改日要尋個結實的繩子把它挂脖子上。
她穿好衣服,腳步輕盈的跑到了佛堂,見老夫人正在念經,便在她沒有打擾,在一旁的蒲團上坐下靜靜等着。
這是她第二次來佛堂,屋子不大,收拾的很雅緻,隻是不知怎的,比旁的屋子要涼爽許多。她朝四周瞧了瞧,并沒有發現冰盆之類的物件。
待老夫人念完經,祖孫一道去用早膳。
崔凝恨不得黏在老夫人身上,“祖母,您是如何找到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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