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玲最近在議婚,已經差不多要定下了,對方出身望族,身份地位自是沒有什麽可挑剔,隻是聽說那人小時候出過一回疹子,身上臉上留了不少疤,算是毀容了,而且因爲此事他脾氣也變得很是暴躁。崔玲聽說這件事情心裏頭就有些不願意,可婚事是族裏定下的,哪裏容得她挑三揀四?
今日崔玲一見淩策模樣生的這樣好,再想想自己,心裏就頗不是滋味,故而就想找人瀉瀉火,除此之外并沒有别的壞心。她很清楚,若是真攪黃了崔凝的婚事,族老們絕對不會放過她。
崔氏的孩子們從剛剛牙牙學語就被灌輸了一種思想——無論何時何地,都要以家族爲重,家族的名譽和利益重于生命。
這一出小小的插曲并未影響宴會,衆人盡興而歸。
事後淩氏特地把崔凝單獨叫回屋裏,仔細詢問她,“那日醫生來複診時說你身子還有些弱,你可是哪裏不舒服?”
“沒有,我好着呢。”崔凝道。
淩氏皺眉,“我見你整晚魂不守舍,在想些什麽?”
崔凝有些爲難,她自是不會說出真實的原因,可是要編出能騙住淩氏的話,她自問做不到。
“一問你就是這副樣子,罷了,閨女大了都有自己的小秘密,母親不會過問。”淩氏握住她的手,滿是期盼的看着她,“凝兒,你一定要答應母親再不能闖禍了,平時多向你姐姐學學,日後嫁入淩氏好穩妥的過日子。母親餘生就隻有這個心願了,你們兄弟姐妹平安順遂,我才能放心。”
崔凝微一抿唇,并未答應。
“凝兒。”淩氏歎了口氣,不再說下去。
“母親,你讓姐姐嫁給表哥吧。”崔凝忽然道。
淩氏驚了一下,打發屋裏的人出去,才道,“胡說什麽!婚姻大事豈是你想怎樣就能怎樣?”
其實淩氏何曾沒有想過,崔淨與淩策年歲差距不大,且各方面都不錯,再**幾年準能勝任宗婦,可……
“我看表哥對我不甚滿意,我将來恐怕也變不成他喜歡的模樣,不如趁早算了。”崔凝難得爲了這些事情動腦子,“事在人爲,母親不想想辦法又怎知道一定不能改變?”
淩氏從沒想過這個糊塗孩子竟然能夠說出這一番話來,她沉吟了一下,便将其中難處仔細與她說了,好教她死了這條心。
崔凝聽懂了,非但沒有死心,反而更賣力的勸淩氏,“以前我羨慕……别人有一張焦尾琴,後來自己卻隻能得到一般那種,我就想着先湊合用用,日後攢錢一定換一張更好的。别的我不懂,可我知道越是看重的東西就想要好的,如果眼前隻能用個次的,那麽将來尋到更好的替換,自然要換。母親,與其等着将來我被換掉,還不如一開始就給淩氏一個好的。”
淩氏怔怔的看着她。
崔凝從佛堂出來之後一直呆呼呼的樣子,淩氏暗中爲此不知掉過多少次眼淚,誰料她今日竟然能說出這番道理!
崔凝見淩氏這個反映,頓時忐忑起來,難不成原來的崔凝不會彈琴,她露餡了?崔凝想着,連忙找補找補,“我就是比喻。”
“我兒,長大了。”淩氏說着,眼中起了霧氣。
崔凝吓了一跳,忙掏帕子幫她擦拭,“母親……我說錯話了?”
“沒有。”淩氏任由她幫自己擦淚,面上又已浮上笑意,“以往……你都是胡亂應付了事,我竟不知道你如此喜歡琴,庫房裏有一張綠浮琴,雖不比焦尾,但也是難得的好琴,一會兒我便讓人尋來給你。”
崔凝仔細看淩氏,見她是真的不哭了,這才放心。她師門都是一幫老爺們,哪個情緒會跟翻書似的啊!眼見着還在掉眼淚頃刻間又不知道爲什麽笑了起來,倒是把她給吓出個好歹來!
淩氏來了興緻,不等片刻了,索性命人去尋琴過來讓崔凝彈一曲給她聽。
崔凝想了想,“我以前學過琴嗎?”
淩氏道,“族學裏有兩位琴藝大家,合族的孩子都學過,隻有擅長不擅長吧。”
“那我擅長還是不擅長?”崔凝心想反正自己“失憶”了,這得問清楚,否則一會兒彈出來的不對頭怎麽辦呢?
淩氏頓了一下,“這我倒是不清楚,你以前極少彈琴。”
崔凝心下高興,就随便發揮呗!
間隙,淩氏又提起婚事,這次說得更爲直接,“族裏要的隻是與淩氏之間的姻親關系,倘若犧牲你,能換來淩氏的愧疚虧欠,就算将來他們再換人也無妨。這裏頭的事兒多,你如今還不能全想明白,不過你放心,你是我的親生女兒,我必不會讓你成爲家族的犧牲品,日後莫要再說此事了,我自有打算。”
得了淩氏承諾,崔凝歡喜的點點頭。
不過片刻,侍婢托着一張琴進來,連着琴架一并擺進屋裏。
崔凝撥了撥琴弦,音色十分幹淨,頓時起興,在琴架前跪坐下來,攬了衣袖,雙手放在琴上。
這一系列的動作若行雲流水般,沒有絲毫拖沓扭捏,不同于女孩的規矩優雅,而是透出一股子灑脫的味道。
此時,廊上微黃的光亮透過窗子,在崔凝周身鍍了一圈,她一張小巧的臉上隐約似有笑容,擡手拂動之間清淩淩的琴音便流瀉而出。
淩氏有些恍惚,此時的崔凝哪裏還是楞乎乎的模樣!分明是青澀之中透出絲許絕塵之意。
這些天來,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女兒十分陌生。
皎月清輝落在地上如霜如銀,琴聲宛若松林清風,又如石上泉水,随着琴聲起伏,一會兒似看見雲霧缭繞的仙山,片刻又落入清幽深谷,天地間所有的聲音仿佛都是伴奏,這般自在、無拘無束,令人忘卻凡塵之中種種煩惱,心靈甯靜至極。
琴音停了久久,淩氏才回過神來,“這是何曲?”
她琴藝不俗,剛開始就聽出崔凝琴彈得确實不錯,然而若是沒有這首曲子,她也不過是彈得不錯而已。
“《洗髓》。”崔凝心底又被什麽拉扯似的,疼的厲害。
這是二師兄作的曲子,崔凝見證了這首曲子的誕生。她記得很清楚,那日天才蒙蒙亮,二師兄便将她從被窩裏拎到山頂的松林裏,威逼利誘一番讓她幫忙收集松針上的露水。眼下就是雲海飄渺,旁邊是清泉淙淙,二師兄似有所感,盤膝而坐,一氣呵成了這首《洗髓》。
那時候清水泠泠,清風徐徐,一首曲罷,崔凝覺得整個人都變得幹淨極了,腦子也比平時轉的快!
然後,她趁着二師兄不注意偷偷舀了一點溪水到瓦罐裏。
“何人譜得曲子?”淩氏還在閨中時候就喜歡收集些曲譜、棋譜,也算是個閱曲無數的人了,卻未曾聽過這一首。
崔凝垂頭不答。
淩氏見她又恢複了平日半死不活的樣子,也就不問了,“今日你回自己屋裏睡吧,仔細想想席間發生的事情。”
崔凝如蒙大赦,立刻帶着兩個侍婢要走。
“對了,清心清祿的名字不錯,隻是犯了咱家忌諱,把水去了吧,用青色的青。”淩氏道。
這會子崔凝一心想走,聞言連連點頭,“母親說了算。”
看着女兒急匆匆離開,淩氏靜靜坐了許久。
崔凝順着小路走,快到屋門口的時候忽聽見琴音,彈的正是《洗髓》。
她頓了腳步,轉身循聲而去。
時間雖是不早了,但那琴聲也不遠,青心青祿對視一眼,都沒有勸,隻寸步不離的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