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凝在山上起的很早,天還蒙蒙亮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扛着掃帚去掃山門了,或許是換了新的地方有些不習慣,她起的比往日還要早。
外面還是一片漆黑,她擁被坐着發呆。
約莫過了兩刻,聽見隔間有了動靜,她才連忙穿衣起身。
“姑娘怎的起這般早。”林嬷嬷一出門就看見她站在院子裏,略有些吃驚。
崔凝湊過去挽着林嬷嬷的手臂,“想到要離開佛堂,既高興又舍不得嬷嬷,竟是睡不着了。”
林嬷嬷笑起來,“姑娘念着老奴,來佛堂瞧一眼便是。”
“我定會來的。”崔凝倒不是作假,她打心底覺得林嬷嬷這麽大年紀還将她照料的無微不至,實在不容易。
她跟着林嬷嬷擦拭了佛堂,給菩薩上完香才開始用早飯。
早飯是外面送來的,熬着稠稠的碧粳粥、幾盤精緻的小菜、白嫩嫩的大包子。崔凝吃的歡實,包子一個個的下了肚,待到吃飽了,才注意到林嬷嬷吃飯時候的儀态,人家喝粥的時候用湯匙一口口的喝,半點聲音也沒有,吃包子的時候也是小口小口吃,不像她兩口一個,把腮幫撐得鼓鼓的。
飯罷,林嬷嬷才對她道,“姑娘在佛堂裏随意一些無妨,出去之後可要注意些,否則怕是沒幾日又要回來陪老奴了。”
“哦。”崔凝覺得牙根發酸,從前她既羨慕那些規規矩矩的人,又瞧不上他們做作,可這回容身的崔氏顯然不是個能容她随便的地方。
林嬷嬷打量她幾眼,沒有再多說。
将至午時,果然有人來接崔凝。
爲首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婦人,後面跟着兩個十多歲的婢女,打扮樸素,但能看出來身上衣服都是不錯的衣料。
那婦人先朝這林嬷嬷見禮,轉眼見着崔凝,面上驚訝一閃而過,旋即欠身向她施了一禮,“夫人聽聞二娘子記不大清以前的事情了便差遣奴婢過來接二娘子,順便再同二娘子說道說道家裏的事兒。”
崔凝平常是個自來熟,可是這一回還是極爲謹慎的沒有多說話。
那婦人見狀,道,“奴婢姓随,二娘子喚奴婢随娘便是。娘子先前用的婢女因犯了錯被夫人打發了,這是夫人爲您新選的貼身婢女,一個名喚小杏,一個喚作小福。二娘子若是不喜歡這樣的名字,回頭換了便好。”
那兩個婢女朝崔凝行禮,“見過二娘子。”
崔凝點點頭,略有些局促,還從來沒有這麽多人向自己施禮呢!
“姑娘這就回去吧。”林嬷嬷道。
崔凝心中惶惶,自打她出生以來就隻下了兩回山,還都有師兄們在身邊,這一回卻是要孤身一人探險。
崔凝一步三回頭的跟着随娘離開,那可憐巴巴的模樣教林嬷嬷不由得心酸,歎了口氣,轉身進屋去了。
崔氏族人聚居有數百戶之多,各家有貧富,可每一戶人家往上數三代都曾顯赫過,上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下至一方父母官,還有些家裏出過皇後、妃嫔。
佛堂離崔凝的家不算太遠,可随娘還是讓她坐上了轎子,隻一會兒功夫便到了。
轎子一落地,随娘便在外輕聲道,“二娘子,到了。”
崔凝深吸了一口氣,走下轎子。
外面陽光晃眼,她眯了眼睛,看清四周全是屋舍,瞧不見院牆,也不知這個家究竟有多大,院子裏草木扶疏,花叢掩映,炙熱的空氣中花草氣息撲鼻而來。
随娘帶她進屋,光線忽然暗下來,稍适應了一下才看清屋裏竟然站了不少人,首座上那個三十餘歲的美婦緩緩站起來。
崔凝尚才看清她發紅的眼睛,便一把被她摟入懷裏,“我兒,我兒……”
這是母親?
崔凝嗅着她身上的馨香,心道,長得可真像仙子!味兒也好聞。
屋裏的人好生勸了一陣子,崔夫人才收了眼淚。
“我兒受苦了。”崔夫人拉着她的手,說着又忍不住掉淚,“怎的瘦成這樣!”
“讓姐姐以後好生補着就是了,母親快别哭了。”一個清亮的童聲老氣橫秋的道。
崔凝轉眼看過去,卻是個六七歲的小男孩,長得肥嘟嘟,腦袋上揪着兩個髻,一身薄綢做的衣服,脖頸還拴着根彩絡子,富貴又可愛。在他旁邊坐着個十來歲的女孩,那模樣簡直和崔夫人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似的,端是個小美人。
小美人與她目光一對,先是愣了一下,而後笑着走過來打趣她,“怎麽才去了佛堂幾日就變成這副樣子,瞧你以後還敢不敢再淘氣了。”
“佛堂也滿不錯……”崔凝小聲道。
這是她進屋以來說的第一句話,所有人都察覺了她與以前的不同。
“你妹妹風寒整燒了三天,有些事兒忘記了。”崔夫人說罷,又一一給崔凝介紹。
小美人原來是她姐姐,名叫崔淨,那個老氣橫秋的小男孩便是她的弟弟崔況,其餘一旁立着的皆是仆婢。
崔淨聽說崔凝遭了這麽多大罪,拉起她的手心疼道,“怪不得方才看我那眼神不對,竟是忘記了!母親,可曾讓醫生瞧過?”
“明日醫生來複診。”崔夫人道。
各自落座,崔凝聽着他們聊,卻謹慎的一言不發。
崔夫人見她小心翼翼的模樣,心頭更是刺痛,“不過一個婢子,隻落了水罷了,卻教我一個好好的女兒……”
崔凝心裏稀罕,難不成不是你讓關起來的?
崔夫人卻又把她摟懷裏去了。
一天下來,崔凝見沒有人懷疑自己,這才稍稍放松了些。她以爲是自己隐藏的很好,殊不知那副受驚小動物的模樣落在崔夫人眼裏,簡直是剜心的痛。
午飯的時候,崔凝簡直是繃緊了神經應對,一舉一動都比照着崔淨來,雖然滿桌子豐盛的菜,卻還沒有早上吃的開心。
吃完飯又陪着崔夫人坐了一會兒,這才放她走。
崔淨領着她回了自己屋裏,路上與她道,“這次把你關起來也是族老的意思,母親隻是被逼無奈,你起燒那日母親去找族老求情卻給駁回了。”
“推了越家的婢女,是犯了很大的錯嗎?”崔凝不太明白,再怎麽着也隻是個婢女,犯不着把正經的主子給折騰成那樣吧!
“本身也不算大事兒,隻是當時你行爲舉止有失體統。”崔淨想了想,還是直接對她道,“讓你思過也不全是因爲這一樁事兒,你往日裏行事着實離經叛道,就連父親都怨怪母親沒能把你教好,這回吃了大教訓,以後可得乖一些了,我看母親這一個月來日日哭的眼睛腫着。”
崔凝咋舌,究竟是多出格才會被關一個月就連死都不能放出來啊!
崔淨見她驚怕的樣子,忙又道,“這次罰的确實狠了,叫我說思過兩三日做做樣子給越氏看也就成了。”
崔氏族老不僅是做做樣子,顯見是覺得原來的崔凝太欠管教。崔凝以往也常常調皮被師父罰掃一個月的地,她并不覺得被關一個月是很重的懲罰,而是認爲原來那姑娘在佛堂裏病的死去活來竟然也不能被放出來,簡直太沒有人性了!
回到屋裏,崔淨她臉色不太好,于是吩咐侍女好生照顧便離開了。
鬧哄哄過後,屋裏的安靜顯得格外清冷。
小杏去給她備水沐浴,小福留在屋裏伺候。
崔凝看了一圈,熟悉了一下環境,便坐到妝台前。
銅鏡裏映出一張清晰的臉,崔凝乍一瞧被唬的一屁股坐到席上,“嗷——什麽鬼!”
鏡子裏的臉還是她自己的模樣,隻不過臉上的嬰兒肥沒有了,下巴尖尖,滿頭的發胡亂一攏,瞧上去就像半個月沒吃飯的災民!
“娘子!”小福吓了一跳,忙上去扶她,“娘子怎麽了?”
崔凝沒理她,爬起來湊近鏡子仔細看了半晌,心中驚駭不已——居然一模一樣!
原來二師兄沒有騙人,世間真的有機緣、因果之類的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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