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言的這句話回話,出乎了在場官吏的意料之外,能在中樞工作的,無論官員還是吏員,都經曆過許多。
這新官上任、被人架空,然後彼此明争暗鬥的事情,他們曾經不止一次的經曆,對其中可能出現的路數,都是心知肚明,可如邱言這樣,直奔職位主旨的,卻很難看到。
原因很簡單,中樞職司中的事物,光憑一個人的力量,是玩不轉的,須得群策群力、各司其職,方能正常運轉。
這正是下屬賴以架空上司的倚仗之一。
不過,在這種時候,任何一點意外,都可能打亂整個布局的節奏,張海他們也不敢輕忽,更不可能讓邱言掌握主動。
想着想着,張海目光一轉,給吏員之首那人使出一個眼色。
這個人,年約五十左右,留着山羊胡,身子瘦削,有着雙小眼睛,閃爍着精明之色。
他對張海的眼色心領神會,就出列道:“禀都承旨,照慣例,您該先去問候上官,現在不如……”言語間,頗有點爲邱言出謀劃策的味道。
實際上,這名瘦削老人的職位,正是負責承旨司内的協調和指揮,稱爲内司務,相當于樞密都承旨的幕僚和顧問,曆來都由樞密都承旨的心腹擔任。
不過,眼下這人自然不是邱言所指派的,而他所忠之人,也非邱言。
隻是,其人話語沒有說完,便被邱言打斷
“入職之時,拜訪上官,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過兩位樞密使,如今還都在宮中吧?邱某雖有翰林學士之職,但總不好入宮。隻爲見一眼上官,送去問候吧?”看着那老人,邱言淡淡說着,将對方後面的話語,都給堵在了喉嚨裏。
國戰期間,軍情如火,皇帝須得時刻做好決斷準備,不能被其他事耽擱精力和時間,爲此,連朝會的時間都縮短了許多。那諸多宰輔更是每日必入禦書房,與皇帝談論軍情,那樞密使王靖、樞密副使耿赤,如今就在宮中,不在院内,自然無從拜見。
老人愣了片刻,面色有些不自在,又道:“話雖如此,但在正午之前。兩位大人随時都有可能回來,在這期間,總不好去處置其他事情吧……”
“陳俱,你是要教本官如何爲官麽?”邱言冷冷的一句。令正在言語的瘦削老人渾身一抖,心底有股寒氣升起,嘴中的話無論如何都說不下去了。
“既然正官大人有令,陳俱你還愣着做什麽。還不快将手上的那些個卷宗都拿過來,給大人處理,這可都是前線亟待解決的問題。怎能耽擱片刻!”這時候,張海突然開口,他一說話,就讓那瘦削老人陳俱一愣,露出意外之色,随即了然。
“是,還請各位大人稍後……”心中有了主意,他微微冷笑一聲,朝其他兩名吏員使了個眼色,“去将那些卷宗和公文都拿過來!”
“嗯?”那兩名吏員一愣,其中一人遲疑道,“可是,那是要送去給兵部的……”
“怎麽?都承旨大人的命令,你們都敢不遵守?”陳俱眼睛一瞪,就把兩人的話語截住,然後露出一絲奸笑。
看到他的這個表情,兩名吏員知道厲害,不敢分說,轉身就走。
幾息之後,就見兩人各抱着一大疊的卷宗過來,連面龐都被卷宗書冊遮住了,搖搖晃晃的走過來,将那一疊文書放到了邱言桌上,微微躬身,這才退去。
對其他吏員來說,他們雖不看好邱言在承旨司的實際權力,但也不敢如陳俱那樣得罪對方,畢竟他們的後台不見得就能強過邱言能在這裏做事的,哪個沒有一點關系後台?
看着面前的卷宗,邱言翻動幾下,看到了不少大寫數字,諸多歸屬、地點的範圍,心裏已然有數。
“這是要送往兵部,讓他們核實之後,給前線撥去的糧饷和物資吧?”
“都承旨好見識,既然如此,我等也不必在打擾大人了,就先讓大人辦公吧。”張海微微一笑,露出計謀得逞的表情,又示意周圍的人退去,讓邱言自己在這裏處理公務。
在他想來,就算是名聲再高、學問再深,想搞清楚這些繁瑣事務,處理掉本該交給兵部專員的公務,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有了他示意,其他人不管情願、還是不情願,都不得不表現出順從,畢竟張海的後台,不是他們能夠輕易違逆的,就算是和邱言比起來,在某種程度上而言,也猶有過之。
“沒了人手,單憑你一個外行,如何能将這承旨司運轉起來?現在正是國戰當頭,諸事繁雜,本就不可有一絲懈怠,如果這個時候,承旨司要是突然冒出什麽變故,就連皇上也保你不住!”
“權力之道,本就要彼此妥協,我與祁進蟬争奪許久,眼看那王靖就要和祖父妥協,與我此位,卻讓你給奪取了,總歸要有所得才是!不然我這幾年熬在這裏,不都白費了?”
“我這是用陽謀逼他退讓,大儒、宗師受人尊崇,我也敬那邱言學識,但他該被供起來,而不該在身邊與我争奪!”
帶着這樣的想法,張海不動聲色的轉身,要與其他人一同退出去。
“等等……”
這時,邱言的聲音從台階上傳來。
聽到這個聲音,張海微微一笑,停下腳步,其他人也如他一般。
“已經要知難而退了?未免也太快了,不過,這邱言好大名聲,自是有着見識的,能看出事情的輕重緩急,真是造化弄人啊,好好的做學問就是了,大不了出去領兵打仗,最後功成名就,何必要來官場蹚渾水呢?”
他的心裏,泛起了這麽一個心思。
在大瑞和前朝的曆史上,不乏有文武雙全的大儒,留下諸多傳奇,或是蕩平叛軍,或是著書立說,都能傳承後世,給人以啓迪,可其人在世時,卻未必真的無往不利,多數是官場失利,這才退而著書。
裏面的緣由,就是名聲大、學識高,未必就玩得轉官場那一套,一個個圈子相互制約,不是單純的人文底蘊就能抵消的。
不過,轉過身之後,張海聽得卻不是意料中的回應。
“這些卷宗和書冊,涉及到一線的物資調配,不乏幾大主軍的供給,其中還有幾道戰線布局,這樣的東西,我們承旨司最多隻是參謀,不該越俎代庖,應分去給兵部。”邱言翻看着手上書卷,從容說道。
陳俱聞之,露出意外表情,其他人也多少有着同樣的表現,他們沒有想到,邱言隻是翻看幾眼,就看出了其中門道。
對于邱言的學識,他們無人懷疑,這也是盛名之下的緣故,卻沒有料到這麽許多東西,邱言也能輕易看透。
“實不相瞞,”那祁進蟬開口道,“軍情緊急,人手捉襟見肘,兵部早就忙不開了,所以咱們司裏也分擔了些許。”
“分擔的應該是規劃和參謀,真正發号施令和校對的,還是兵部那邊,這才是部司之間的權責分屬之道,不可能因爲一場戰争就搞亂,不……”
邱言擡頭,目光在衆人身上掃過,被他看到的人,都感到身上一沉,有無形壓力落在心頭。
“之所以劃分權責,正是爲了遇事能各司其職,越是緊要關頭,越不能亂,正因爲各有所司,才能配合默契,這一點你們不可能不知道,如此看來,這是有心要拿這件事,來對抗我的權威。”
聽到邱言居然直接将事情挑明,在場衆人一時間還沒回過神來,但緊跟着便紛紛色變。
“大人,還請慎言,我等……”
陳俱立刻就要辯駁,同時暗自搖頭,覺得邱言的官場經驗還是太少了,驟得權勢,有些目中無人了,這個時候逞威風,或許能舒暢一時,但事情終歸還要辦,到時誰去給他辦?難道要事必躬親?
但邱言卻不讓他說完,就繼續道:“我知道你們的心思,無非覺得,有些事情離了人手,就辦不成,那也就罷了,這國朝大事,你們都敢拿來作爲逼我妥協的棋子,因私廢公,這樣的人,我不可能放心去用。”
他的話一說完,衆人面色越發難看。
張海不動聲色,開口道:“大人既然要推脫責任,也就罷了,陳俱這就将東西都送去兵部吧,就說咱們承旨司辦不成,辦不了。”
這話一說,邱言便将投了過去,然後搖頭失笑:“你大概以爲,這世間除了權勢之外,再無他物了,以爲邱某貪戀這權位,所以才會敵視,不過,我把事情挑明,本就不想和你們糾纏來去,勾心鬥角,省的耽擱世間。”
“哦?”張海、祁進蟬等人聞言,心底咯噔一聲,從邱言的臉上,看到了不同尋常的味道,那種表情,他們未曾在官場中人的臉上看到過。
對面,邱言拍了拍卷宗,道:“既然送來我這裏了,總要将事情理清楚,陳俱,取來筆墨。”
“嗯?”陳俱一愣,一時間竟是沒有反應過來,但注意到邱言的目光,卻是渾身一個哆嗦,不敢再頂撞了,領命退下。
待得筆墨送來,就見邱言沾墨點紙,運筆如飛,将那卷宗“呼呼”翻動起來,看的衆人眼花缭亂。
那司衙大門上,氣運蒲團也随之震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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