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個稱呼,邱言的眼神不見半點變化,他知道眼下乃是韓變利用光暈、典籍,觀想出來的景象。
但這幻象裏面的國子監學子,卻未必就是假的。
目光一轉,将那一張張面孔收入就在其中找到了幾個熟悉身影,周貫、羅家雲、曹漢奇等人赫然在列,除此之外,連那文枝桢也在其中,還有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馮召亦在其列。
這些人本來各有際遇。
周貫會試上榜,如今在朝廷任職;羅家雲落榜,回鄉苦讀,準備再考;那文枝桢自不必多說,成了舞弊案子的替死鬼,在京城關了一陣子後,革除功名,永不錄用,今生是科舉無望了,更不要說名聲盡毀,就算是爲學,也未必能有成就。
而那馮召,而今邱言不了解其去向,但不難推算出其人的大概處境。
沒有一人曾入國子監。
這些個人去向各異,氣運也有高有低的,彼此間交集不多,但境遇并非全是氣運決定,隻是受到一定的影響。
眼下,他們的面龐都出現此處,并非全無原因,蓋因幾人也有相似之處。
“這些人,都是氣運顯化出來的一道投影,他們被這韓變收集了氣運,藏于竹簽,封存在此,而今卻被調動出來。”
看着那一個個學子義憤填膺的模樣,邱言能從他們的頭上,看到一點原本氣運的痕迹,眼下這些學子的氣運都被韓變掌控,利用起來,用來抵擋邱言的百家光暈和學說之法。
這種局面下。兩人間的論道,其實已經展開了。
韓變隐藏頗深,之前将楊涉迷了心智,變作傀儡。顯露于外。自己則是低調行事,如同尋常大臣一樣。做出和藹之态,與人爲善,任誰都難以察覺。
但實際上,無論是對藏書客棧的布局。還是燈會時對藏書掌櫃吩咐,以及諸多事件,布局法家陣勢,都是出自其人之手,那楊涉卻被灌注了思想和記憶,以爲是自己所爲,因而才會讓邱言唏噓不已。
如今。見楊涉被邱言拆穿,韓變這才出面,表面平靜從容,但心裏着實是如臨大敵的。這行陰謀之事的人,在暗處操控局勢、推波助瀾的時候,固然顯得運籌帷幄,但借勢之舉,本就表明了本身的實力不足。
邱言從前也曾借勢,但若是本身能力充足,又何必要費什麽工夫?都如在劍南道那樣,蕩平山嶽使、平定個山頭,豈不簡單?
所以,這韓變出面,實屬無奈之舉,隻是心有丘壑,不是凡夫俗子,所以沒有表現出來,他言語間與邱言從容相談,表明态度,闡述立場,做出無懼邱言神通的模樣,用言語擠兌邱言,讓邱言與他論道,這就是要盡可能的消除邱言優勢,讓雙方回到同一起點,争奪勝果。
可惜,邱言卻識破了他的用意,不爲所動,直接祭出光暈、學說,要以勢壓人。
說起這點,其實就能看出二人的不同來,邱言一路行來,雖然學說還未正式傳播,隻在北疆和部分書生心中埋了種子,但他科舉奪魁、草原無雙,兩部典籍之名傳遍天下,引得大儒雲集,與他在學說戰場上一分高低。
單是這些事,早就積蓄出了一股勢頭,更不要說,那皇帝李坤,隐隐要向他托孤,封官予印,氣運相随。
這些彙聚在一起,邱言本身的人望、氣運,都不是韓變所能夠比拟的,哪怕對方比他早步入官場多年,更是多年布局,也沒有料到,邱言會在下朝之後、剛剛與諸多大儒論道完畢,絲毫不停的就直奔翰林院而來,拆穿楊涉深淺,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令韓變不得不出面應對。
這種局面下,邱言要強橫鎮壓,韓變還真的沒有選擇,隻得将珍藏的一點書生氣運激發出來,運用于此,其中多數都與邱言有着聯系,指望用這般因果和人情,約束邱言。
這些個氣運投影而成之人,雖說不是本人,但若受到打壓、鎮壓,一樣會影響到本體,在韓變想來,邱言難免會投鼠忌器,但依舊不敢大意,思索着邱言可能的應對之法。
但他沒有想到,自己在激發了學子心中血氣之後,邱言還是無動于衷,就算聽着學子們喊出了“奸臣邱言”的口号,也隻是淡淡的看着。
不過,既然已經開始鼓動學子的情緒了,自然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韓變瞥了邱言一眼,就繼續以國子監直講的身份,數落着那位高居廟堂的宰執邱言的“罪狀”。
這一說,赫然與新法有關,從韓變與學子們的口中能夠聽出,在這片學術幻境中,邱言繼承了王甫的地位,成了新法的新掌門,以一己之力,推行衆多新法。
随着新法的施行,國庫日漸充盈,而在學子們的眼中,卻是罪惡滔天,認爲新法不光違反了祖宗定制,更使得人人逐利失義,都城的商賈亦受到打壓,那諸多世家也被威脅。時間一長,就呈現出道德淪喪、世風日下的變化,深受士林诟病。
而幾日之前,邱言更是放出風聲,說是要推行一部“農田水利法”,被視爲是官方要直接插手農人土地的标志,與民争利!
“以胥吏沾染農權,農人看似有一點所得,其實不過表象,那邱言爲了讓新法順利施行,釋放出一點的花頭,隻爲打消淳樸百姓的戒心,一旦放任下去,必然積重難返,等他露出真面目,奴役天下農人之時,便沒有人能與之對抗了!”
韓變慷慨陳詞,說出來的話,讓在場的學子感到深深的憂慮,仿佛放任邱言變法,最終必然會導緻天下大亂,民不聊生!
“當務之急,須得嚴峻立法,而非處處斂财,從來聞有吏雖亂而有獨善之民,不聞有民亂而有獨善吏!”說了這麽一句後,學子們終于被徹底激發,那書也不讀了,更未想過去了解什麽,即便對這天下土地的變遷,沒有一點認識,不知道土地集中之後,真正受到打壓的是何人,就已然是怒氣勃發!
韓變暗暗點頭,他需要的就是衆人之怒。
“既然如此,你們就去爲民請命去吧。”這時,邱言忽的開口,其人話語就像一個突破口一樣,讓積蓄在學子們心中的怒火有了宣洩的方向。
說到底,這些學子雖是虛幻,但并非韓變憑空觀想出來的,乃是現世書生的氣運投影,這念頭、想法,大緻爲本體循着氣運聯系,性子、情緒多少會受到本體的影響,有着書生意氣。
哒哒哒!
激憤中,學子們不約而同的起身,朝國子監外走去,腳步聲頓時亂成一團,這國子監内有直講出來阻止,卻有哪裏還攔得住?
這處隻是一片光暈構成的學術幻境,除了這座國子監之外,外面就是一片虛無,可随着諸多學子推開門,迎面出現的卻是熙熙攘攘的人流,這些人都在做着普通的營生,維持生計,平凡的度過每一天。
菏澤赫然是幻境擴張,諸多細節被完善出來,無論人還是物,都一如真實。
當那路上行人,看到一群漲紅了臉,口中喊着“爲民請命”的口号,一窩蜂湧出來,将自己的攤位、貨物踩踏的四分五裂的時候,立時目瞪口呆,接着露出了悲戚之色,想要與這些最喜歡講道理的學子理論。
可陷入了自身情緒的學子,哪裏還會停下?
随着學子遠去,亂哄哄的國子監重新安靜下來。
韓變将目光從門外收回,看了一眼邱言,問道:“先生這是要順勢而爲?想解救這些氣運?讓那氣運本體脫出我的掌握?”
“我便不說,你也會說,而且會激發出他們更多的激憤,”邱言則道,“韓學士所學乃是法家,動用心術也就罷了,又何必煽動學子之心?”
“我隻是鼓動他們自身的意志,”韓變也不追問,笑了起來,“正因爲我看重他們,相信他們的能力,才會鼓動他們,将他們的一絲氣運握在手中。”
“你是将他們當成工具,而不是當成活生生的人,這不是重視,而是輕視。”邱言眯起眼睛,“若真重視他們,必會尊重他們作爲人的人格,關注他們未來的發展,而非犧牲他們的未來,隻爲将氣運聚集起來,實現自己理想!”
韓變卻道:“怎能說是我的理想呢?這也是他們的理想,他們心中有着這樣的苗頭,才會被我點燃。”
“真的如此麽?”邱言搖搖頭,“自身道路沒有确定的時候,最易受到他人之道的侵染和幹擾,将他人告訴自己的東西,當成真實不虛的道理,爲之不顧一切,等經曆的多了,回過頭來去看,才知成了他人棋子、工具,連氣運也被牽扯過去一份,成就他人的道路。”
“世上的典籍何其多,學子讀書破萬卷,自能知其意,怎能說是沒有經曆?”韓變也搖了搖頭,“你這是看輕了學子之心,他們從書上得來的知識,道聽而得的心得,未必就不如親身經曆的事情。”
仿佛是爲了印證一般,門外的通天鼓驟然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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