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一想,華舍心中的沮喪略有緩解,重新打起精神來,他順着這個思路,慢慢回想起從前刻書時的艱辛來,想起用不同雕版的經曆。
當今世間流行的雕版,多數都是木版,蓋因木質容易着墨,除此之外,也有金屬類的版,多數是用銅版和錫版,因爲不易着墨,對色劑的要求更高,連帶着成本也會增加。
不過,這也從側面反映出印刷技術的發展。
相應的,這印刷技術的發展,也使得很多新生事物出現,其中之一,就是紙币。
起源于劍南關中的紙币“交子”,正是運用了金屬版的印刷,美觀、整潔。
這本就是自然而然的事,商賈出門在外,攜太多貨币難免不便,在技術成熟的時候,自然就會催生出更方便的事物,更何況,還有前朝“飛錢”的啓示。
不過,孟府所開辦的刻書館,自是不會去印紙币的,所以這金屬雕版在書局中頗爲罕見,大部分還是木質雕版,但這并不妨礙吸收金屬版衍生出的技術——彩色套印。
用紅黑兩色套印,使一張紙上呈現出兩種顔色,這在邱言前世之人看來,是很簡單的事情,簡單到很少有人将之視爲技術、創新,而是當成理所當然的事,可在發展的過程中,卻經曆了漫長的過程。
而如華舍這樣的小工,要掌握這等技術,難度可想而知,當然記憶深刻,這也是他最爲熟悉的東西。
人道的發展,其實就是這樣,沒什麽人刻意推動、引領疏導,就要經曆漫長時間的積累。在這期間,還很容易就會走上歧路。
深谙雕版之道的華舍,對這些事情也早就察覺。
他這個人看上去木讷、愚笨,可有一點卻讓孟威和孟挺深感佩服,就是想做什麽,就會徹底沉浸其中,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一直鑽研。
如這刻印雕版,尋常工匠隻照冊上文字,雕刻出來就夠了,但華舍偏偏要搞清楚裏面的原理、流程,連相關奇聞異事都不放過,更不要說源流曆史了。隻要一有空閑,他就會纏着幾位大師傅,給他說些知道的事情。
“雕版不易,需各方合力,方能促成,也有規矩和方圓,爲朝廷頒布的刻書之式……”看着手邊的雕版。華舍感到文思如泉,思路越發清晰。
“刻書之式”,是官方頒布的一套标準。
随着印刷術的發展,私人創辦的刻書館接連出現,遍布民間,這樣固然是促進了技術,卻也帶來了許多問題,規格雜亂、盜版印刷等屢見不鮮。促使官方出台對策措施,頒布了成文法。
“成文法,不就是朝廷,在經過了刻書館不斷變化之後,總結出來的一套法規?從這一點來看,豈非也算是以行而緻知?”
慢慢的,華舍越發得心應手。隻覺一生中,思路從未像今日這般通暢。
他從前雖也好學,但受資質拖累,無論看什麽書、讀什麽文章。理解起來都很費勁,思路很難通暢,要靠反複的琢磨、旁證側引,才能有所收獲,這也是他遇到問題、有了心得後,立刻就記下來的原因。
記下來之後,反複推敲,再借刻書館的便利,去查閱書籍解惑,往往一個問題,他要花上十天半個月的時間才能解決,着實進境緩慢,渾然不似眼下這般文思如泉,靠着邱言傳授的一點精髓,就能觸類旁通,在将邏輯理清的同時,隐隐推出後續發展,從裏面總結出一套規律來。
“……如此說來,不得覆版的說法,就像是将一本本圖書,當成一座座書院,各有各的學說,彼此間不得輕易越界,不過,這到底是分而治之的手段,還是官府要‘定于一’的表現?”想到這裏,華舍的目光掃過了屋子角落處的幾個箱子。
那些箱子裏,同樣裝着幾塊印版,隻不過都是朝廷明令禁止、私自印售的,在朝廷上都挂着号,稱之‘已申上司,不得覆版’。
用邱言前世的話,就是禁止盜版,都是有着版權的。
看着想着,華舍心裏越發歡喜,倒不是找到了身邊的道理,而是借着此事,發現了自己也能順暢的思考,找到了竅門。
不過,到了後來,他又不滿足于此了,重新生出憂慮來,有種迫切之感。
“邱先生說了,緻知和踐行的目的,除了修養自身,還該能促進人道才是,我發現的這麽一點微不足道東西,對人道而言,又有什麽用處?最多隻能安慰自己。”
這樣想着,華舍心裏的歡喜之念迅速平息,這念頭一轉,就開始想着要怎麽“推動人道”了。
但這樣的事情,怎麽可能一下子就被他想出來?本來這人道發展,就不可能一蹴而就,沒有積累,很難憑空産生什麽蛻變。
這個道理,在聽了邱言一天的講學後,華舍也是心知肚明,可他同樣知道,邱言定下來的講學之期,一共就隻有兩天,今天已經過了一天,明天講完之後,邱言便要離開代州繼續西去,何時能再見一面,可就不好說了。
“邱先生平易近人,今天結束的時候,還說若有疑問,明天可直接問他,換成其他大儒,未必就這麽好說話了,再說了,我是從他教的東西中,有了這樣的收獲,去問其他人,未必能有結果,所以最好能找出一點說法,明天也好抓住這最後的機會,當面請教!”
這樣想着,華舍反而慢慢平靜下來,從懷中取出一本小冊子,翻開之後,攤開放在桌上,那書頁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都是讀書時遇到了疑問,最後幾頁,就是在聽了邱言的一日講後,生出來的疑惑和心得。
華舍逐字逐句的看着,回憶邱言所講的内容,試圖從裏面抓住要點……
時間緩緩流逝,夜已經深了,刻書館内外一片寂靜,隻有華舍所在的屋子,和門房還有亮光,那門房老叟對此,卻早已是見怪不怪了。
………………
“……人道總是從繁瑣中得到規律,轉向簡明;從艱難中獲得經驗,慢慢惠及天下……”
看着看着,華舍的眼睛,被其中的一句話給吸引住了,這是句白話,卻把一個概念給闡述的很清楚。
“繁瑣、簡潔,這個很好理解,就是開始的時候諸事繁雜,像我剛開始學刻字、印刷時一樣,沒有一點經驗,更沒有手藝,手忙腳亂的,等到後面熟悉了,找到了其中的規律,就慢慢熟悉了,這做起工來,便得心應手了!”
本來這雕版做刻,就是一門手藝,足以傳家,華舍若非走的孟府的路子,也休想能夠學到,當然有着深刻感悟。
看着雕版,回憶經曆,他心底的念頭接連湧出,卻不散亂,被一條線串着,層次分明。
“至于艱難與惠及,邱先生舉了紙張爲例,造紙複雜、技法機密,初時尋常人難知,産量也十分有限,物以稀爲貴,尋常百姓家,在最早的時候根本就用不起,等到技法流傳,這才走進尋常百姓家。”
想到這裏,他又按照“知行”法門,将這道理,帶入到身邊的事中。
“從這方面來說,雕版之術也是一樣,開始時隻有那富貴人家買得起,漸漸普及,才走入尋常人家,但當初被奉珍貴的雕版書籍,現在卻被高門大閥看不起了,也不知是什麽緣故。”
這些典故,都是他平時自己收集、又或從匠人口中所知,但不斷記憶,早就如數家珍。
這思路越發清晰,華舍忍不住再次感歎起這套“知行”之法的精妙,将晦澀的文章經義和身邊之事結合,不光一目了然,更能加深對文章語句的理解。
“先生所傳這套思索之法,真是驚人至極,必是彌足珍貴,換成其他人,十有八九是不肯傳授的,這與會的人,都與先生素未謀面,卻都蒙他傳授,連我這樣的人都能學得,光是這份胸襟,就遠超尋常人物,難怪能有那般成就,這麽一比,那些以己心度先生之念的人,就顯得有些狹隘了……”
搖了搖頭,将思緒收了回來,華舍的視線再次落到雕版上,但這一次,他心裏的念頭已然不同。
“雕版之法可謂繁複,我曾聽說,那官府曾組織起來,拓印書冊成典,分成幾版,分列皇宮與幾城書閣,那部《大典》,用版十三萬以上,爲了做雕版,就砍掉了幾百上千棵大樹,而刻印完成之後,則成了廢物,雖說盛大,但耗費人力不小,平時刻印也不便利,一個不小心刻錯了字,就要整版廢棄……”
他拿起手邊的雕版,上下看了看,一個念頭浮現起來——
“若有一法,能不複這般,或許就是推動人道了吧……”
轟隆!
這個念頭還未落下,屋外的夜空中,忽然閃過一道驚雷!
霎時間,雷光四散,令大地有如白晝!
雷光閃爍中,依稀在他身邊顯出一道氣運,在虛空中延伸到未知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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