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此人心懷歹意,速速拿下!”
在一聲聲滿含怒意的指責中,張師兄等人盡數拔劍出鞘,直指邱言!
劍鋒所指,殺意蔓延!
連聽道人講法的衆人,也能感受到祭鍾道門人的怒火,看向邱言的目光裏,透露出各種心思。
便在這時,一個清朗的聲音從香爐後傳來——
“張薄,你們都先把劍收起來。”說話的人,赫然就是那坐于台上的道人,他說過之後,饒有興趣的看着邱言。
“可是師尊,這個人……”那張師兄聽了吩咐,卻是餘怒難消,想要勸誡一番,但被道人一道冷冽的目光看過去,立刻噤聲,收劍回鞘。
其他也是一般。
随後,道人指着邱言問道:“這個人,你們是在哪抓到的?”
“此人自己出現在林外,然後被弟子帶進來的,還未來得及盤問,興許是從哪路商隊走失了。”張師兄拱手回禀。
“自己出現在林外的?”道人眯起眼睛,深深的看了邱言一眼,眼底有寒芒閃過,“這可就怪了。”
這話說完,他又搖頭失笑:“不過,此人剛才問的話,當真好笑。”
“好笑?”邱言反問一句。
“不錯,”道人點了點頭,“不說别的,貧道開壇講法,你突然出言打斷,毫無禮儀,可見品性低劣,看你的樣子,也是讀聖賢書的,做出這等事情,難道不好笑?不過,這也難怪。這非是你一人之過,而是整個中原族群的劣根……”
“好個轉進……”邱言搖了搖頭,不理旁邊幾人的憤怒目光,邁步朝台子走了過去。“一點事情、一個片段,立刻就冠以名頭,放大到整個中原,道長的這張嘴當真厲害,不過,更讓邱某佩服的,是你輕而易舉的,就将我的詢問給躲過去了,可見是身經百戰……”
随着靠近,邱言眼皮微微一跳。從對方身上捕捉到了一點熟悉的思緒波動,卻不動聲色,隻是問道:“道長,你也不用顧左右而言他,隻要告訴我。你當初挑動他人起兵,何以你這位發起人,卻能安居于此?”
“太過無禮,諸位……”那道人卻不回答,轉而對台下衆人喊道,“你們也看到了,貧道的年紀擺在這裏。這小輩也是中原的讀書人,卻是半點也不尊重長輩!爲何會如此?就是因爲他被中原的大染缸給污了,人之初,性本善,都是白紙一張,何以草原勇士勇猛無雙、無所畏懼。咱們中原人就這般懦弱,面對敵人,連舉刀砍殺都不敢?”
他越說越是激動,紅潤的面龐上竟然青筋顯露!
“這都是中原主家所倡的秩序,已然扭曲所緻!這一切。都是咱們的先祖、祖宗的錯!爲今之計,隻有引入草原之血,澆灌中原,用草原的武勇重構天朝,我等才能活的像個人!”
“你們也在柔羅聖部呆過一陣子了,當知草原民衆不似我等,不需要辛苦耕種,也能吃得上肉、喝得了奶!這些谷物财物是怎麽來的?還不是要靠武勇!隻要拿起刀,天下何物不可得?諸位,必須要有草原之血澆灌中原,我等中原人才能真正挺直腰杆,做那人上人,過起好日子……”
但冷不防的,邱言的聲音又從旁傳來,再次打斷了道人的激昂話語——
“拿刀去搶,原來是這麽高貴的事情?”
話音不高,偏有難言的穿透性,旁人就算不願意聽,也難以隔絕。
道人的話戛然而止,轉頭再看,微微一笑:“你這小輩,懂得什麽?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還要多,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都長,你的見識,能和我比?居然這般不知進退,難道還想與我辯論?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我豈能自降身份,與你一般見識?”
“你這道人,好不講理,問你的話,一句也不答,都用其他東西去帶過、略過,”邱言走到前面,忽而低語,“莫非,縱橫家一脈,如今隻會用滂沱氣勢混淆概念,用經曆資曆強行證明自身了?”
“你說什麽?”那道人聞言,眼睛猛地一瞪,露出殺意,但旋即斂去,“年輕人,說話要三思,小心禍從口出。”
“什麽禍事?”邱言眯起眼睛,他剛才感受到的熟悉氣息,與在士林世界裏碰到的張秦相似,才會出言試探,見狀心裏已經有底,遂話鋒一轉:“道長,我再問你一句,若還不願答,也就罷了,隻是這壇下的諸位,怕是會有疑惑。”
道人沉默一下,随後道:“要問什麽?”他看向邱言的目光中,已經有了變化,身上的道骨仙風淡了幾分,又暗自給幾名弟子使了眼色,便有弟子悄悄上前。
邱言恍若未覺,隻是問道:“你說中原不如草原,是因武勇強弱,那我問你,武勇不夠,是否就表示國劣?”
“這個自然。”道人點了點頭。
邱言也點了點頭,又道:“若有一國,其民安樂,文化昌盛,但不如鄰國窮兵黩武,是否說明此國太劣,當讓鄰國馬踏此國,血液澆灌?”
“嗯?”道人一愣,随後冷笑,“你不要取巧,我未說武勇就是一切,而是說中原朝廷倒行逆施,是以軍備廢弛,戰不能勝,若如柔羅般設大汗與四角,方爲大道!”
邱言又問:“道長這般敵視中原,自身又是中原之人,想用草原四角之法施行中原,不知是怒其不争,還是别有目的?”
所謂大汗四角,指的是柔羅的部族構造,草原與中原風俗、地理、環境、人文都不同,爲了适應各自的發展,中原建立起中央集權,而草原則由于部族衆多、條件惡劣,居無定所、通訊不暢,因而除了大汗,還有左賢王、左谷蠡王、右賢王、右谷蠡王居于四方,統領各部,被稱爲四角。
道人看了一眼台下衆人,義正言辭的道:“自是爲了億萬黎民!”
邱言追問:“若是設了大汗與四角,但社稷動蕩,那又如何?是否爲了建四角之分,不惜擾亂天下,血染江山?”
“爲了子孫後代,些許犧牲又算得了什麽?”道人額頭有了一點汗迹,頻頻對弟子使出眼色。
但邱言不依不饒,繼續問道:“你又怎知施行此法,子孫可享太平,将安甯推翻,得利的總歸是少數,犧牲的也不是你們這些籌謀之人,用别人的鮮血,澆灌自己的寶座,卻口口聲聲爲了子孫後代,豈不虛僞、近魔?”
道人額頭顯露青筋:“你這是因循守舊!是了,你被經義典籍迷惑,失了清明,沒了自己的主張!你看柔羅聖部,以四角定庭,不需種地,一樣可頓頓吃肉……”
“住口!休再以言語惑人!沒人勞作,就算是去搶,也搶不到任何東西!哪國強、哪國弱,不靠嘴說,但你這般言語,卻是欺負旁人所知有限,惑心而用身,其心可誅!”
邱言突然提高了聲音!
“隻看到了柔羅人吃肉,卻未見燒殺搶掠時的瘋狂,未見放牧漁獵的艱辛,未見缺衣少糧的苦楚,未見冬夏遷徙的無奈,未見部族征伐中淪爲奴隸的悲慘!隻是一味強調吃肉!到底是何居心?依我看,你不是不知道這些,而是不願意說出這些!”
大瑞與柔羅的強弱對比,在通觀全局者眼中,自是分明,可普通民衆,受限于資訊,不知兩國綜比,難免被片面之詞迷惑,甚至以偏概全,将強國當做弱國,把散亂之邦看成一方霸主,這樣的事并不奇怪。
靠着一張嘴、幾件事,就擴而廣之,颠倒本末因果,本就不是什麽稀罕事兒。
這個世界,可沒有網絡、電視去每日比對國力,尋常百姓連讀書都要靠自己去抄,又如何能全面比較兩個國邦?被人一鼓動,情緒一上來,立時信以爲真。
就算是邱言前世,萬千百姓,還是要通過工具、渠道去了解萬事,但隻要有中間環節,就能被操縱資訊。
說話時,邱言越走越近,氣勢漸升,令那道人下意識的後退,聽其講法的衆人,也都神色各異,驚疑不定。
“武勇也好,四角也罷,本無價值,都是人道手段,能惠民便是好的,”邱言步步緊逼,大步流星的走了過去,“但到了你的嘴裏,簡直比人道秩序還要靈光,仿佛隻要一用,萬病皆無!我再問你,有大汗的柔羅,爲何要靠掠奪、打草谷才能過冬?要靠征伐、奴役他部,才能壯大?到底是誰不如誰?”
說着說着,邱言的思路漸漸清晰,長久以來困擾他的問題竟豁然開朗,心中浮現一句——
“不錯!無論皇帝、大汗,甚至是朝廷、王庭,本身并無價值,單獨存在的人道秩序也沒有價值!隻有應用于人道,讓萬民生活變化,才有價值!人道的根本,還是在人!”
“把名分、制|度、秩序本身看成是有價值的東西,頂禮膜拜,奉爲金科,就像是種地的人,把鋤頭、鐮刀當成真理,難道農人透過追求鋤頭,得到鐮刀,就再也不必勞作,能坐享其成了?還不如買頭耕牛來得省力!”
對秩序的一點敬畏緩緩消散,邱言到了石台跟前,那張師兄等人終于出手,剛才道人幾個眼色,他們早該挺身而出,卻被邱言的氣勢所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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