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使胡地,有着危險,也有機遇,你現在爲翰林院庶吉士,很快會被授予品階官職,可即便日後有了成績,在旁人看來,還是會将你的成就,和喬奇的支持放在一起,但出使此舉,卻能體現自心,是任何人都無法抹殺的。”
“當然,最重要的一點,是可借此向官家表明忠心,人在官場、位列京師,官家的信任有時比什麽功績都要重要,而官家現在的心思,便在于抵禦外侮,你若能與之相合,當可入得官家之心。”
……
狄艾坐在馬車上,身子随着車廂颠簸,但思路卻順暢無斷,回憶着那日楊涉對自己所說之言。
“楊涉大概以爲,是他的蠱惑之言,讓我動心前來的,但實際上,我真正目的,卻并非如此。”
想着想着,他一低頭,視線落到手邊的一本書上,那書中夾了幾根竹簽。
“他讓我用這本冊子,将邱言的言行就記錄下來,裏面肯定有着問題,不能不防,不過記錄言行的事情卻未必有錯,隻是要換個本子才行。”
想着這些,狄艾将書冊翻開,目光掃過幾頁,都是空白書頁,看上去與尋常書冊并無區别,但他并未因此就掉以輕心。
“那日在藏書館中,見到了邱言的文思映射,單就這一點而言,我不如他,不過在這世上行事,不可隻看學問,爲官的功績,也不在于學問高低,這次出使。就是證明此事的機會,筆下看好邱言,但隻要我能脫穎而出,高下可分。”
想着想着。狄艾移到窗邊,掀起簾子,朝外面張望,看着前面的幾輛馬車,其中有輛車的個頭,比他所坐的這輛要大上一倍:“同樣都是出使,邱言卻被區别對待,就因爲皇帝金口,要他編撰兵書,可見聖眷之效。不過。能不能編出來還是兩說,他邱言這般張揚,最後如果沒個結果,才叫難堪。”
在狄艾視線的盡頭,那輛馬車裏。邱言正在與一名壯碩男子交談。
此時,距離邱言面見皇帝,已過去了半個月。
在這半個月中,發生了不少瑣事,邱言編撰兵書的消息,也在京城傳開,有人幕後推動。連普通百姓都有聽聞,議論紛紛,有人看好,有人看衰,也有人覺得邱言這是不甘寂寞了——
自科舉之後,邱言的名字。每過一段時間,就要大肆傳播。
開始是爆出了與九韻齋主論道,并将大儒論敗,隐隐有了未來大儒的氣相。
那九韻齋主一昏迷,直到今日尚未好轉。使得事情蒙上了一層傳奇色彩,沒過多久,九韻書齋作鳥獸散,除了幾名學生之外,餘下門人弟子各自離開。
這一連串的事情,幾乎将邱言的聲望推高了一個台階。
偏偏在這個時候,邱言入了兵閣,分析整理,沉寂了一段時間,可就在旁人要将之遺忘之際,一套從翰林院中流傳出來的歸類整理之法,又在世家和書院中流傳,甚至連那大梵寺,以及興京的幾座道觀,都有了動作,也将那整理之法學去。
連帶着,這套整理之法創造者的名字,也就随之流傳起來——
正是邱言。
值得一提的是,在看出這套歸類法門的價值和意義後,幾大世家與書院如往常一般,不約而同的控制傳播,将這法門局限在上層與士林中,未入民間。
這個世界,獲取信息的方法并不豐富,類似的事情,可謂家常便飯,正因爲世家大族在資源、知識的獲取上遠超出常人,才能享受着驚人好處,所以他們比常人更明白其重要性,會不斷加大兩者間的鴻溝,控制知識的傳播,正是方法之一。
實際上,就算是邱言的前世,這種局面也沒有改變,不過多了些粉飾。
正因如此,邱言在與李坤的談話中,才會提到這些。
這歸類之法,讓沉寂了幾個月的邱言名聲再起,在上層、士林與百姓層面流傳,直到如今傳出要編撰兵書的消息。
前後幾次,讓一些人懷疑邱言是刻意爲之,目的就是維持名聲不墜,但是否爲真,卻也各有看法。
不過,無論如何,邱言的名聲地位,在他的官場之路還未深入前,就慢慢的确立下來,現在更應下皇帝之令,随使節團往北,前往漠北三水。
他在這次使節團中,擔任着次使之職,位雖不高,但牽扯頗多。
眼下,坐在他面前的男子,正是在東都有過接觸的多魯。
多魯的全名,爲“多魯巴多瓦”,在草原上,有“如山般俊偉”的意思,爲三水部主的兒子,照他的話說,其人一直仰慕中原文化,之前過來,也是爲此,又透過晏王,與大瑞皇室取得了聯系,方有今日之行。
“難得邱先生還記得鄙人,不勝榮幸,之前有些孟浪,邀先生北上,卻是有失考慮,回去之後還有遺憾,後來有傳聞抵達三水,言說先生之名,知道先生得了狀元,文引異象,都說是文曲星下凡,當真是令人神往。”
這多魯生的高大、看上去也頗爲粗魯,可說起話來,卻好像讀書人一樣。
邱言自不會拒人于千裏之外,遂道:“北國風光,邱某早有聽聞,這次有機會前往,心中也很是期待,不過,王子之前說,邱某能說服國主,不知何意?畢竟我與國主,并未有過接觸。”
這“國主”指的,正是多魯之父,三水部的族長,被李坤下旨封爲三水國主,之前多魯曾有言,說邱言能勸下其父,使雙方聯合,堅定了李坤讓邱言出使的決定。
多魯哈哈一笑,并不繞圈:“父汗統一三水諸部,起因是受柔羅部的欺壓,才憤而起兵,最終創下基業,如今年歲漸大,又有柔羅懷柔,心有動搖,加上我那兄長一力遊說,漸熄了與柔羅争鋒的念頭,準備接受柔羅冊封,偏安漠北。”
邱言聽了,沉吟了一下,問道:“三水部族人甚多,三水國主想來是不想讓族人損傷,才會有息兵的決定。”
多魯搖頭笑道:“邱先生,你這是用言語試我啊,大瑞有心攻柔羅,自是希望我三水能加以配合,豈會勸我等息兵?況且,那柔羅生性兇殘,掠奪成性,如今内部不穩,又有大瑞明君威脅,不好同時開戰,才有懷柔之舉,一旦其内部安定下來,我三水諸部會是首要目标!”
最後,他看着邱言說出了大瑞太祖當初的一句話:“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正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三水部就算再順從,但族人數目擺在那,控弦之士幾萬,位于柔羅後方,對他們來說,可謂如鲠在喉,不可能不加以控制,到時就算不強攻,也會慢慢消化,等族人四散,其他人如何不好說,可三水王族一脈,必定下場凄慘!”
“哦?”邱言看着對方眼睛,從中看到一點明光,隐隐捕捉到其人身上的濃郁氣運,心下暗道,“這多魯絕不簡單,怕是要在東華人道上,留下濃墨的一筆,他說的這些話,體現了遠見,雖也有想引入外力,與兄弟政權的念頭,可迫切想擊破柔羅的想法,應該不會有假,才會應下大瑞的驅狼吞虎之事,但選擇讓我出面,恐怕……”
從多魯的話中,邱言意識到,此人确實對中原文化很是了解,但另一方面,也察覺到了話語背後的權力争鬥。
毫無疑問,多魯口中的那位兄長,應已投靠了柔羅,想借外力,搶奪三水部的繼承權,而多魯的打算,同樣是尋找外援,但目标卻是大瑞。
又談了幾句,多魯便要告辭:“等到了關口,鄙人要領着兒郎先行出關,往三水報信,于部族恭候大駕,到時,定要讓先生見一見草原風情,日後在先生的著作裏,當也有一席之地,能流傳後世!”
說完,便就離開。
馬車中剩下邱言一人,他沉思片刻,跟着搖了搖頭,走到桌邊坐下,抽出了本書。
這馬車不小,不是爲了排場,而是由于邱言編撰兵書的事,得了皇帝過問,他這次出使塞外,也有總結邊疆、邊防的意思,帶着不少書籍,這車中擺放書架。
這些書,并非翰林院中藏書,卻與兵家有關,其中不少,是邱言親自抄寫成冊,帶在身邊以供查閱。
翻開書頁,将今日通過交談,了解到的一點信息記述下來,那筆畫裏,有斑斓概念流轉,但和半個月前相比,此概念卻不再混亂,有了點秩序迹象。
待邱言寫完,卻是陡然皺起眉頭,桌邊的人參寶寶正緩緩滾動,品嘗文中文思,卻又驟然停下。
崩!
馬車颠簸了一下,停了下來。
呼!
車簾被人掀開,龐倩茹的面容随之出現。
“邱言,定昌在望,我特地過來通知你,你不是說,要在邊關好好看一看,寫進你那本總要裏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