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韻齋主聞言沉默,過了一會兒,他挑動筆杆,那筆尖兒上纏繞一點神韻,飄渺如風,但裏面卻又有一點沉重。
“初生牛犢不怕虎,我那幾個學生不知引動異象的意義,是他們對世間的認識不深,所以無所畏懼,認爲能夠比肩邱言,可我等一路走來,經曆諸多風浪,才有今日成就,任何一個決定,都要深思熟慮,面對任何對手,都該拼盡全力,連背水一戰的決心都沒有,如何能傳道千古?再說,我大限将至,能碰上這樣的機會,更不能輕易放過。”
九韻齋主說着,筆尖一甩,墨迹滴到一張紙上,擴散開來,形成層層墨花,好像活過來一般,有着一點靈性!
“若說從前,我隻當邱言是天資與運勢絕頂的後輩,機緣巧合念合一道,但經過今天的事,才知其人心機深沉,我的幾個學生雖不成器,可甫一見面,就被人看穿了心思,不動聲色間奪了心神,也不是簡單就能辦到的。”
他伸手擱筆,搖了搖頭。
“更不要說,那邱言所作一畫,用心毒辣,顯然是透析了我的心思後,要有報複,對付這樣的人,在手段上要加以貶低,可心裏卻決不能輕敵,爲了達成所願,我亦要拿出當年掙脫牢籠、擺脫因果的心境,全力以赴。方能萬無一失。”
黑色漣漪則道:“你說邱言看出了你的心思?可他突然造訪,卻顯匆忙,來到這裏又暴露了心智,讓你警惕,既然領悟的是兵家秩序,不可能不知道虛者實之、實者虛之的道理,依舊般行事。難免不讓人小巧,再者說了,他到底有沒有聖賢精神,也是未知之數。”
“這正是我說他太過自負的原因,”九韻齋主冷笑一聲,“剛才在池邊,我觀那畫,從裏面的神韻中,捕捉到了心誠之意。他邱言的意思,是讓我使出全部手段,拼盡全力的與他論道!”
“确實太過自負了,就算念合一道秩序,但隻是新近掌握,如何能有這等信心?難道絲毫不懼論敗之後。名聲掃地?”黑色漣漪也很疑惑,但忽然話鋒一轉,“是了。他畢竟是後生,就算是敗了,隻要有所表現,那也是雖敗猶榮。”
“他還不知學說之争,敗者要付出什麽,才會這般托大,當初白昭元略有所成,也選擇了挑戰大儒,結果惜敗,雖然有所領悟。卻因此埋下隐患,直到今日,都沒能勘破最後一步。若非從士林中得了意馬,想沖擊人道秩序,不知還要多少年月。”說着說着,九韻齋主的眼中閃過一點寒芒。
“白昭元生有宿慧,前世不知是何身份,這一世慢慢擺脫胎中之謎,尚且受到諸多制約,邱言初來乍到,卻能邁出這一步,也是他的運勢使然。”
那黑色漣漪則道:“無論如何,這事都要在他的官氣穩定前施行,不然等翰林院的氣運,加持到了他的身上,就要有變數了。”
話音一落,漣漪消散,再無半點蹤迹。
“翰林氣運麽……”九韻齋主深吸一口氣,“确實是個麻煩,這論道需得盡快進行了,隻是這一次,卻不是爲了那佛門。”
………………
“邱兄,你留下的那幅畫,當真毒辣,但畫在地上,容易被抹去,未免不美。”
邱言與陳家兄弟離開九韻書齋後,緩步而行,那陳井頗爲遺憾,忍不住說起。
邱言搖搖頭道:“那畫的本體,不是地上痕迹,而是要傳達出去的神韻,不是那麽容易就抹掉的。”
陳勻關心的卻是另外一事:“邱兄,你看那九韻書齋的幾名門人如何?”
邱言沉吟了一下,才道:“夜中誦讀,可見刻苦,但我觀幾人神态,有華而不實之感,仿佛在競相攀比,那讀書聲裏也沒有多少虔誠文思,更像照本宣科。”
到最後,他搖了搖頭:“除了那身穿寬袍的男子外,其他人都算不上俊傑。”
簡簡單單的幾句話,點評辛辣。
“邱兄真是好眼力,你說的那人應該就是李慶。”陳井笑了笑,說出一個名字,“這人确實不一般,嚴格算起來,可以說是皇親,他祖上曾被太祖封爲中山王,乃是太祖同父異母的弟弟,不過傳了幾代,到了如今,這家世已經破敗了。”
“原來是他!”陳勻聽了介紹,也忍不住驚訝了一下,“聽說此人爲了求學,跋山涉水,一步一個腳印,最後想拜師大儒,正好在路上碰到了九韻齋主遇險,奮不顧身的相救,終于得償所願,這些事情,都有說書人編成話本,在茶肆、酒館裏訴說。”
“此人倒是有心。”邱言聽了,品味出一點深意。
“豈止如此,這人也可以說是好運,”陳井哈哈一笑,“若非他家敗落,憑他皇親的身份,就難出頭,大瑞不是前朝,對皇親血脈的掌控很是嚴格,很多地方都有限制,這李慶正好鑽了個空子,若宗人府将他收錄到皇家名冊裏面,那才是大大的不妙,現在有大儒庇佑,那宗正也要賣幾分薄面。”
聽了這話,邱言對李慶也生出一點興趣,繼而生出聯想,便又問道:“哦?大瑞對宗親的管制居然這般嚴厲,可我怎麽看,有些王爺行事,卻全然沒有顧忌?”
“邱兄指的是那晏王吧?那幾位親王,年輕力壯,心思不小,正直壯年,所以背後各有勢力,倒不是宗人府不去管他們,而是在表面上,他們都是奉公守法之人。”陳井問弦知雅意,清楚的回答。
邱言點了點頭:“看來,這上面人看到的,和下面人所見,并不相同。”
“确實如此,”陳井也同意道,“就好像我們那位家主,在祖宗面前,在邱兄面前,和在我們面前,在仆人丫鬟面前,那是四個模樣。”
邱言則補充道:“原來如此,若未深入了解,都會将自己面前的那人,當成是其人的真面目。”
“正是這個理,千人千面,要看面對何人,”陳井點點頭,“邱兄說那九韻齋主故作倨傲,換了旁人,直接就将這個當成了對方本性,等論道時,這一點的判斷錯誤,就可能造成巨大後果,差之毫厘謬以千裏。”
邱言颌首道:“不錯,不過,我留下了一畫,想必對方也知這些心術無用,應會免去諸多花哨,行堂堂正兵,這論道之日,很快就會到來。”
果然不出他所料,第二天,這論道的日期就被送來,還是林建章等人過來,隻是這次,三人面對邱言時顯得有些敬畏,連大氣都不敢喘。
“論道之處是在城外大梵寺?”看着紙上的幾行字,邱言揮了揮手,“回去告訴貴齋主,就說邱某明日定會準時到場。”
林建章等人無心逗留,急急離去。
“論道之期來得及時,正好不用耽擱時間,那九韻齋主真找來幾位大儒與我論道,印證所學,絕對是好事,能讓我從他們口中,了解人道變化,再者那大梵寺聽名字就是佛門,當有香火之道,探究一番,或許能解神靈身困局,不過,我雖然念合一道,可畢竟時日尚短,有幾人甘願過來?這次論道,肯能還有他情。”
關上院門,邱言回到房間,整理了一下思路。
“這九韻齋主的行事,也頗爲古怪,能成大儒,念合秩序,理應不會爲一師侄殒命,就這般行事,背後定有緣由,但無論爲何,明天這一場是必須要去的。”
翌日。
邱言早早出門,待走到城門跟前,卻看到陳井與陳勻兩人等在那裏。
“邱兄,今日總該有個見證,況且,我也聽到了些消息,說這次論道,主要是我中土學派與那外來學派辯理思明,你與九韻齋主的事,反在其次。”不等邱言開口,陳井就透露了内情。
邱言點點頭,并未多說,就和二人一同上路,出城北上,朝着山林行進。
沒過多久,就看到寺院的輪廓了,坐落在叢林邊緣,遠遠的能看到遠處連綿山脈,又走了一段,迎面走來兩名僧人,一個年齡不大,另外一個則顯得成熟一些。
“阿彌陀佛,幾位施主中,可有金科狀元?”
“在下便是邱言,”邱言凝神一看,從二人身上捕捉到一點金色光輝,與香火相似,卻蘊含一點肅穆,“幾日前,貴寺曾有人過來道賀,今日論道,正好一并回禮。”
“回禮?”僧人見邱言兩手空空,心中疑惑,但不多問,隻是道,“狀元公既然來了,便随貧僧都過來,幾位先生久候多時。”
“請兩位帶路。”
說話間,幾人到了簡陋寺院跟前,還未走進去,邱言就感受到一股宏大、莊嚴的氣勢意境。
隻是,這股意境卻有一點晦澀,隐約間,能察覺有人道秩序橫在其中,縱橫交錯,宛如棋盤!
“有意思,這是要先手談一局?不過,我來論道,可不是來過關的,沒必要耽擱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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