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甫目光一轉,落到那張考卷上,考卷裏面的内容,他十分清楚,這些日子以來,他曾多次浏覽,每次都有新奇感受,心中的知己之感越發濃烈。
這次會試,考生水平參差不齊,很多考生對新法一知半解,寫出來的話與新法南轅北轍,令王甫深深感到任重道遠,甚至有的考生憤世嫉俗,對新法完全沒有了解,知道自己科舉無望,便憤而怒罵,将新法貶低的一文不值。
若這些人真的言之有物,指出新法的弊端也就罷了,偏偏很多人連新法内容都不甚了解,隻是按自己心中的“新法”去評判、批判,看着這些考卷,王甫氣不打一處來,每次看到,事後都要看一看邱言的那張考卷,用來平息怒氣。
邱言的這份考卷,論對新法的了解,對大瑞民間弊端的考量,這次會試之中,無人能出其右!
這樣的考卷,才是王甫真正想要的,不隻痛陳時弊,還有自身思考,嘗試提出解決辦法,另外,那經義、墨義的部分也工整清晰,顯示出考生深厚的基礎功。
但事到如今,這張王甫最爲屬意的考卷,卻要面對被人生生壓下去的局面,而他卻要考慮兩黨平衡、有進有退,眼下還不是撕破臉的時候。
隻是,要把這麽一篇文章壓下去,難免惹得他心頭不快,而且。這卷裏的策論更是文染紙張,這樣的人物在古代出現,立刻就要引起重視。
這也是舊黨考官不敢過分的原因,即使打壓,也給了個第二名,不然按照他們的想法,這種對新法了解深刻的策論,必須要壓到無人的角落,甚至罷黜了才能罷休。
不過,歸根結底。是因爲文染考卷。卻沒有異象出現,不然有異象撐腰,滿城皆知,給他們幾個膽子。也不敢瞞天過海。
聽到王甫出言。正在争論的考官紛紛停下話語。将目光集中過去,這蓋棺定論,終究要由王甫來做出決定。
不過。無論新黨、還是舊黨的人,此時都是心中抵定,認爲大局在握,舊黨覺得王甫會有所讓步,不然就做的太過了。
而新黨本來知道這次在名次上要有妥協,有些不舒服,結果卻出來一篇文染考卷的策論,内容主張傾向于新黨,這給了他們底氣,覺得有望打破阻礙!
感受着衆人目光,王甫深吸一口氣,他在朝堂上、皇帝前都能侃侃而談,更何況是面對一衆考官。
“科舉本意是爲國取士,隻要有才之人被選出來了,那便足夠,至于名次如何,反倒在其次……”
聽到這裏,舊黨考官心頭大定,露出笑容,而新黨考官則是面色凝重,神色微變。
另一邊,王甫話語繼續:“隻是,我等考官行事,要對得起江山社稷,也要對得起天地良心,所取之人,不光是一科之賢才,還關系往後朝政,退一步來說,也事關後人評論,我等受皇命在此,當謹記公正,不因私廢公!”
說着,他的目光落到了那份考卷上面。
他的這番話、這個動作,令房中氣氛逆轉,在場衆人如何還聽不出來,這些話隻是前奏!
實際上,最開始批卷的時候,礙于規則,考官們見過了那份考卷,但裏面的内容并沒有多少人看到,可終究瞞不了二十多天。
所以,衆考官雖不知這份考卷出自何人之手,但至少清楚這份考卷曾掀起風波——在批卷的時候,考官們并不是拿着原卷,而是謄寫後的卷子。
果然,就聽王甫接着道:“這份考卷,當點爲頭名!”
這下,胡用和羅中傑也免不了色變,知道内情的鄭泉更是驚訝莫名。
衆多舊黨考官更是瞪大了眼睛,他們不信王甫會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一次科舉,好處全被一邊占了,新舊兩黨很可能撕破臉皮,到時就算皇帝要平衡派系、異論相攪,也要理虧!
緊接着,有人拍桌而起,卻是名舊黨考官:“王相,莫要欺人太甚!”他這話可謂犯上不恭,隻是王甫并未追究,淡淡的揮了揮手。
王甫知道,自己做出了這個決定,就必須要有心理準備,面對可能到來的反擊,可爲了顯示出對那名考生的重視,他還是決定堅定想法。
若是事事妥協,這法也不用變了,這樣的想法,他早就有了,如今不過一個契機,新黨漸漸站穩,也是時候試探對方的底線了。
是以,王甫不顧重壓,斬釘截鐵的道:“去取原卷,開封填名!”
“這……”諸考官面面相觑,彌封官則是轉身離開,而今名次已經定下,就要準備名單,好傳于禮部,放榜天下。
但還有許多舊黨考官不願認輸,先是拿眼去看胡用,發現後者并無出面的意思,終于有人忍不住指責起王甫:“王相讓我等秉持公正,自己卻是私心作祟,才做出這等選擇!”
“嗯?此話怎講!”王甫眼睛一眯,有無形威壓散發出來,這并不是神通,而是養氣養望而成的氣場。
那說話的考官年齡不大,看上去隻有二十幾歲,不過能成考官,至少也是進士,而且多爲學士,這男子便是翰林院學士,名爲“鄒康”。
面對王甫質詢,鄒康不見半點退縮,挺着脖子,铿锵道:“這張考卷,縱然所寫不凡,可太過偏頗,我大瑞立國近百年,曆代天子勵精圖治,可到了這考生口中,天下間竟是漏洞百出,江山仿佛即将傾覆!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是說曆代君臣,越是治理,天下越亂?”
他直視王甫雙眼,冷冷說道:“古時民風質樸,萬世秩序更易展現,所以先賢所言,才能貼近本質,這是行之于四海皆準的道理!大瑞立國時,天下初定,百廢待興,一樣能去繁瑣、見本質,立下的規則章程架構天下輪廓,經過幾代君王的治理、發展,人道隻能越來越好,但照着這考生的說法,卻全然不是這麽回事!”
一字一字,擲地有聲!
王甫卻搖搖頭道:“初始之時,前人搭好了架構,後人隻要完善,就必然是在發展,但你又如何知道,前人所說的真意到底是什麽?”
他見鄒康又要出言,便擺擺手道:“且不要争辯,我隻問你,前人所言,你真看懂了麽?真的看明白了麽?又或者說,真的看過麽?若是沒看懂、未看明,甚至根本就沒看過,便說今時已達人道高峰,未免有些武斷。”
大瑞的諸多學派,以前人之言爲本,各自解釋,然後收集今時情形去完善人道,對此多有争論。
鄒康的臉色冷了下來:“王相這是倚老賣老麽?欺鄒某看的書少?”
王甫皺起眉頭:“你既然指責,至少要言之有物,而不是依着自己的感覺!若是燕趙之人去了嶺南爲官,風俗迥異,是否就要加以指責、責罰?你不去了解、引導,隻認爲心中之念才是對的,與自己認知不同的就是錯的,非黑即白,如何牧養一方?”
這話中已經有了一絲火氣,王甫這些天被考卷弄得心煩,是以此時的話也沒有絲毫客氣。
那鄒康正是燕趙之人,中進士後居于京城,最近有傳聞,說他要外放嶺南,不知真假,王甫的這話顯然隐含警告,給其他躍躍欲之人當頭澆了盆冷水,讓他們意識到王甫并不是好欺負的。
或許民間有人說黑面相公爲人耿直、不記私仇,可能坐到那個位置的人,哪個不是從千軍萬馬中厮殺出來的,豈是易于之輩?
那鄒康激憤之下,才能初生牛犢不怕虎,聽了這話後,心裏涼了半截,終于冷靜下來。
正巧這時,鄭泉、李括等彌封官帶着考卷回來,打斷了屋中尴尬。
這些考卷,是從幾千份裏挑選出的,照所屬道府劃分,分門别類,發動諸多人手按名次對應抽出,才能在短時間内整理出來。
接着就是拆封,将名字按名次填進去。
有專門官員負責讀名,王甫也不耽擱時間,試卷一來,便催促衆人動手,他也很想知道,那考卷到底出自何人之手。
讀名的過程不長,卻勾動人心,因爲一些考生,和在場考官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那一個個名字被念出來,多少都有人爲之動念。
從後往前,依次排列。
“第三名,江南道,文枝桢!”
這個名字被念出之後,衆人神色微動,他們多少知道文枝桢的名聲,有幾人知道文枝桢善于揣摩人心,懷疑那篇策論出自他手,卻沒想到現在就聽到了他的名字!
“第二名,嶺南道,葉運!”
這個名字一出,大部分人露出意外之色,不少人眼現迷蒙,顯然從未聽過此名。
不過,随後他們又紛紛定下心神,因爲重頭戲來了。
那張考卷到底出自何人之手,很快就見分曉了!
邊上,站在讀名人旁邊的李括,卻是心中生疑,因爲他一直留意的名字,似乎并未出現。
“莫非聽差了?如果邱言沒入榜單,田大人的計劃……”
正當他思索之時,最後一個名字終于被報出來了——
“第一名,劍南道,邱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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