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中,曾爲宰執的韓逸正在練字,雖已年逾六旬,但這位老相國卻是老當益壯,臉上根根白須挺立如刺,穿着深色大氅,身材魁梧,那看上去更像是握刀的手,此刻正拿着筆杆,給人一種大材小用的感覺。
筆尖落在紙上,寫出來的字,有種嚴峻律法、鐵面無私的神韻意境,随着筆畫增多,整座書房的氣氛漸漸凝重,而紙上的字也一個一個成型,已能看出是在寫《功名》上的一句——
立尺木于高山之上,則臨千仞之溪。
講的是将一尺長的木頭,放在高山上,就可以俯視千仞深的山澗。
這句的含義,不是說木頭高,而是它所處的位置高,有借勢之意。
“哦?”
書寫中的韓逸突然輕咦一聲,眼皮子跳了一下,手上的筆微微一頓,一行字沒能寫完,筆畫停在了“溪”字上面。
“父親,怎麽了?”書桌前,立着一名中年男子,同樣身材高大,器宇軒昂,身上散發貴氣,周身萦繞氣場,這是長期以來頤指氣使養出來的氣場。
此人,乃是韓逸的二兒子,韓卓。
“沒什麽。”韓逸擱筆一旁,轉身看向兒子,“聽說俱宇給你薦了名年輕人,讓你考校學問,不知如何了。”
韓卓搖搖頭道:“俱宇是被那書生蒙蔽了,昨日見了其人,試了他的才學……”說到這裏,他搖了搖頭。“誰知對方根本就是一問三不知,是個不學無術之徒。離開的時候,更是毫無禮節,慌慌張張的,連心都定不下,也不知道俱宇是怎麽被他給騙了的。”
“俱宇是我的學生,他的性子我清楚。沒有把握的事從來不會去做,”韓逸淡淡一笑,“他既然給你推薦了那個書生,就肯定有他的用意,你不妨再将其人招入府中,重新考校一番,說不定能有收獲。”
“這……”韓卓聽了此話。雖不以爲然,卻不敢違逆父親。隻好點頭應下。
韓逸揮了揮手道:“好了,你回來一趟不容易,先回去吧,這幅字寫好了之後,我會讓人給你送去。”
“是。”韓卓點頭領命,行了禮後恭敬離去。
書房裏隻剩下韓逸一人,他先是看了沒有寫完的那幅字一眼,随後搖了搖頭。開口叫道:“武迎!”
聲音落下,房門被再次推開,一名老仆走了進來,低頭道:“老爺。”
“把薇兒叫過來吧。我有話要問她。”
老仆點頭離開,沒過多久,穿着襦群的少女就推門而入,她行走輕盈,仿佛腳下生風一般,眨眼的功夫就到了韓逸跟前。
“爺爺,您叫我?”少女看着韓逸,臉上滿是笑容。
韓逸點點頭,也露出一絲微笑:“找你過來,是要問你些事情。”
“哦?爺爺有話要問我?”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眸微微一轉,“嗯,讓我先猜一猜,唔,我猜是和爹爹的盤算有關?是也不是?”
韓逸點點頭:“不錯,正和此事有關,我聽說,他将文宗鎮紙和北冥玉盆都給了晏王,卻被用來竊取文思,但又有人告訴我,說東西現在落到了他人手中?”
“爺爺也知道邱言?”少女面露詫異,随後說道,“爹爹将鎮紙和玉盆給那晏王,是看他有些雄心,可堪造就,未曾想到此人卻不行正道,被人拿走寶貝也算是活該,此事我已經禀報爹爹了。”
韓逸擺擺手道:“你父做了什麽事,不用跟我說,隻要不觸犯國法,我都不會幹涉,但若是有違律令,也休怪我大義滅親。”
少女嬌嗔道:“就知道您會這麽說,不過,我在爹爹面前立了軍令狀,要把事情的原委給您說清楚。”
韓逸并未作出反應。
少女也不以爲意,隻是道:“爹爹這次給那晏王定了性,就是想借勢而爲,不過,他卻沒有料到,這晏王平日裏看上去像是座高山,可實際上隻是個土丘。”
少女說着,上前兩步,面露委屈之色:“給他文宗鎮紙,是想讓他沉澱心思、精粹學問,他卻用來竊取文思;給他北冥玉盆,是想讓他沐浴聖賢精神,而且爹爹雖給他定性,卻也不想讓他貪欲熏心,那北冥玉盆能阻擋心性入魂,誰知他亦用來剝離文思,讓聖器蒙塵。”
“好了,我已經知道了。”韓逸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麽。
見狀,那少女也是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樣,話鋒一轉:“嗯,我就知道爺爺最疼我了,對了,您老剛才提到邱言?”
“你說的這個邱言,我不認識,這名字是你自己說出來的,”韓逸搖了搖頭,“不過,若得了鎮紙和玉盆的人,就是這個邱言,那就說明此人不凡,是個能成事的性子,你若與他相熟,可以相邀,我想見見他。”
“爺爺要見邱言?”少女眼珠子又轉了轉,一臉好奇的表情,“您還誇他?不知他做了什麽事,居然能驚動到爺爺?”
“他隻是做了該做的事,不過如今這世道,知道自己該做什麽的人,已經不多了,所以反而顯得不凡。”韓逸說着,搖了搖頭,“你與此人可有交情?”
“有!有!”少女頓時笑靥如花,“爺爺您就等我的消息吧。”
………………
這邊,韓逸和孫女正在對話,另一邊,韓卓離了書房後,回到了自己的獨院,左思右想,坐立不安,最後喚來了心腹仆從韓福。
“二爺,您找我?”韓福匆匆趕來,低眉垂眼。
韓卓也不繞圈子,直接問道:“先前拜訪過我的那個書生,如今何在?”
“啊?二爺您說的是那個不學無術的小騙子?”韓福聞言一愣。略顯不安,“您找他做什麽?此人不知禮數。我早讓人轟出去了。”
“轟走了?”韓卓微微皺眉,“去叫人把他找回來,我有話要問他。”
“這……”韓福略顯遲疑,但還是應了下來,躬身而退。
離了房間,韓福也有些心神不定。
“二爺爲何又要見那書生?這可不好辦了。我卻要先威脅他一下,不能将先前的事情說出來。”
原來,那書生面見韓卓,最後出了醜,被韓福見了,就侮辱了一番,他們這些人身爲下人。平時對府上主子點頭哈腰,可也有狐假虎威的時候。尤其喜歡通過侮辱他人來彰顯自身,讓自己顯得身有權勢,先前那書生有着功名,侮辱這樣的人,讓韓福格外愉悅。
誰知那書生雖然灰頭土臉,卻還留下了一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話,讓韓福心裏有些打鼓。這才多長時間,事情就要生出變化。
想着想着,韓福突然失笑起來:“我這是昏頭了,那書生毫無才學。就算再見二爺,結果也是一樣,又有什麽好擔心的?”
一念至此,他心中大定,招手喚了名家丁過來,吩咐道:“你找兩個人,去街上尋那張生,二爺又要見他。”
家丁領命而去。
同一時間,韓福口中的“張生”張應潮卻在一家酒館裏,和幾名難兄難弟喝着悶酒。
東都繁華,卻有些小酒館,普通人家也能負擔得起。
“張兄,你還是快些走吧,韓家在東都勢力不小,你惱了他家惡奴,難免被對方記恨,有道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這等家奴之流,最是睚眦必報。”
“不錯,我等這次前來東都,算是來錯了地方了。”
“唉,誰知還能有這種事情,十載苦讀,一朝喪盡。”
……
幾名儒生圍坐一桌,唉聲歎氣,每一個的臉上都露出心如死灰的模樣,散發出如喪考妣的氣息。
啪!
突然,坐在裏面的書生擡手拍桌,滿臉不甘:“定是在那宣口鎮被抓入牢中的緣故,我等在那裏結緣,算一算時日,也是在過了宣口關後,學識盡失,這……”
此人眉清目秀,身上隐隐流露出書卷氣息,隻是此刻卻顯得有些狼狽,眼睛裏滿是血絲。
旁邊立刻有人道:“張兄,這事兒說出去誰能信?别說旁人了,就算是我等自己,也感離奇。”
那個眉清目秀的書生,正是先前去韓府拜訪,卻受辱而歸的張生、張應潮。
“咱們自負學有所成,結果現在雖然識字,但文章經義卻是一句都不記得,讀都讀不成句,寫亦寫不出形,更不要說日後會試了……”
說着說着,竟有儒生留下淚來。
“可憐我那娘子,縫鞋補衣供我買書,好不容易中舉,拿了全部積蓄過來東都求學,本想報答她一生富貴,誰曾想卻換得如此下場。”
他這一說,又有其他人流下淚來。
“我那老母親拖着病體……”
“我父每日起早貪黑……”
“我哥哥嫂嫂……”
前朝之前,科舉不興,行的是九品中正制,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評人品級隻論門第,不論才學,所以窮人一輩子都隻是窮人,富人貴人則富貴延年。
科舉出,人道改。
自科舉立下,日漸完善,普通人家的子弟,隻要肯用功,再配以些許運氣,也能科舉有成,改變一家、乃至宗族的命運。
科舉,實乃天地革鼎之舉,寄托無數民願。
如這一桌儒生,就以此爲念,沒想到卻飛來橫禍。
諸人正說得傷心,旁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哪個是張應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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