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七人面露詫異,而甄知佐和張華章同樣心中一動。
周圍,文思變化,朝邱言壓迫過去的文思微微散開,留出些許空隙,正自消散的天沖魄重新凝聚。
“你未聽過先生教誨,如何能大言不慚的說我理解不透?”賀書長眉頭皺起,上前兩步,“吃喝爲外,先生的定性說,讓我等超越自我,飲食穿腸而不生蘊,無所住而生其心,雖接觸萬物,但不執着……”
起先,他的情緒略有波動,似是被邱言的人欲、人性之言所驚,但很快平靜下來,整理了思路。
“君子循天理,故日進乎高明;小人殉人欲,故日究乎污下。你不過混淆視聽,本質是将‘利’字,變了個花樣說出來罷了,世上總不缺蠅營狗苟之人,莫以爲換了個花樣,就能蒙混得了我,你身上有市儈之氣,學問豈能與利祿混爲一談!我等要做的,是告知世人真谛,讓他們的思維升華,從而遠離污穢,立意崇高!”
這話他說的義正言辭,連觀論的人都有不少暗自點頭,覺得确實如此,他們這些人讀書之後,便都感到心境升華,與市井小民已經不同了。
邱言卻搖頭笑道:“你斥别人紙上談兵,卻不知紙上談兵的是自己,自以爲通透天理,要教化他人,卻脫離實際。我曾聽說,有乞丐論官,說當官每日食十張大餅,可見沒接觸過,隻憑想象,終究受限于所知。賀公子你出身高貴,可曾見過農人在田間忙碌?你讓别人心境升華,莫非升華後,就能如你般錦衣玉食了?又或者隻靠說教,就能讓萬民融融?”
賀書長淡然一笑。說道:“錦衣玉食隻是表象,真正的收獲是内心的安甯,明心見性,廓然大公!”說話間,他流露出一種高山仰止的意境,引得蔡櫻心神恍惚。
邱言卻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賀書長皺眉問道,心中的不快越發濃郁。
“我嘗聞有人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今日聽君一席話。才知不虛,”邱言說着說着,竟吟了半首詩來,“時人不識農家苦,将謂田中谷自生。無人勞作,那田裏的莊稼難道會自己長出?你說逐利污穢,如果農家不種地、不去賺得銀錢養家,隻求個内心安甯平和?這日子怎麽過?”
賀書長眼皮微動,意識到自己中了陷阱。正要開口,但邱言哪會給他這個機會——
“家境殷實如賀公子者,即便不事生産,每日談玄論道,子女一樣享盡榮華,而且子女長成後,還能繼續談玄論道,可農家若隻求天理,不事生産,不說讨不讨得到老婆、會不會絕後。單是沒人種糧。你我吃什麽?連吃都吃不上,餓都餓死了,還求什麽天理?”
說到這,連張華章都忍不住面色微變,他沒想到,邱言簡單問了句“吃不吃飯”,竟能衍生出這麽一番道理。隐隐抓住了賀書長的命門。
賀書長固然博學多才,卻沒怎麽接觸過田間地頭,閱曆僅限士大夫圈子,此乃其短,日後書院肯定會彌補這點,現在卻被邱言抓住,須知,邱言可是剛從民間遊學而來。
賀書長同樣注意到了問題。知道不能任由邱言發揮,遂做出虛心請教的模樣。問道:“既然邱兄對尋常小事這麽有見地,那對于兩位先生的學說、主張定然也有研究,不妨說說見解?”他這是要将話題引回純粹的學術,回到自己擅長的部分,掌握主動。
“這正是我要說的。”邱言一口應下,幹脆的讓賀書長心頭一顫,隐隐有不祥之感。
“我說你未理解通透,緣由就在此處,”邱言一邊說着,一邊走了過去,從果籃裏拿出一顆蘋果,“就像這蘋果,餓的時候,吃一個足以充饑,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豈不就是天理?”
“自然之事暗合天理,此言不假,此乃格物之道,不正合明心見性之說?”賀書長搖頭歎息,仍試着引導話題。
邱言卻彎下腰,從籃裏又拿出了一顆蘋果:“吃一顆蘋果就能飽腹,卻占着兩顆,這才是人欲。”
說完這句,他擡手一揚,将其中一顆朝賀書長扔了過去,後者下意識的接住,擡頭朝邱言看去,臉露疑惑之色。
蔡櫻則是面露怒意,以爲邱言想襲擊賀書長,立刻站起身,正要斥責。
沒想到,邱言卻看了她一眼,笑道:“吃一顆可飽,這是天理,但生生占着兩顆,就是人欲;娶一妻而享魚水、得天倫、延續後代,這是天理,而仗着才華、勢力、力量,去占有更多、左擁右抱,就是人欲。”
他話中隐含的含義,讓蔡櫻愣在原地,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其他人聽到這番話,同樣陷入沉思,連對邱言有所輕視的張華章,都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樣。
而賀書長的臉色陡然一變,暗呼不妙。
邱言收回目光,擡起手中蘋果,又指着賀書長手上的蘋果,繼續道:“一果既可飽腹,我獨占兩果,而你本空無一物,我現在分給你一個,則兩人皆可活,豈非就是大陳先生所推崇的‘仁’?以天地萬物爲一體,莫非己也。”
這話讓賀書長都是神色一滞,笑容僵在臉上。
那張華章則是“噌”的一聲從椅上站了起來,甄知佐、以及七人之首各自色變。
邱言的話語還在繼續——
“探究天理,搞清楚如何分發蘋果,讓‘仁’擴散,惠及萬民,而不是隻求自己安甯。賀公子天生不凡、天賦異禀、家世旁人難及,你已占了這麽多東西,既然探究天理,就該想法子讓旁人與你共榮,但如今卻自視甚高,隻想獨善其身,對得起自己擁有的一切麽?你這心裏安甯之說,才是人欲!你敢否将之滅絕?”
賀書長噔噔噔的連退幾步。臉色蒼白,身周文思隐有離去之态。
此言一出,觀論之人也是心頭震顫。
林覺流露出驚訝之色,陳井收起嬉笑表情,看着邱言,表情凝重,觀論之人皆是心有所悟。
邱言的話并不複雜,不似賀書長一般。将學問、學識高高捧起,看成高雅之物,而是反其道而行,以手邊可見的事物、事情爲例,和常人息息相關,娓娓道來,三言兩語間,就讓人理解了話中邏輯。
更令衆人驚奇的是,邱言這個外人。幾乎句句都扣住兩位陳先生的學說,抒發見解,宛如沉浸許久。
聽完這一席話,不隻讓衆人記起兩位先生的教誨,心底更浮現一句話——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餘。”
這是《五千言》裏的一句,是對“道”的一種描述。
理宗尚理,但所求的天理,其實是“道”的另外一種說法。邱言的話中。隐隐有陰陽平衡的味道,勾起了諸人思緒。
人心變化,也帶動了書院文思。
邱言頓感周圍文思活潑起來,自身感知更是破開文思,與外面的門匾結合一起,體内的第七魄徹底凝實,往上一沖!
轟!
霎時間。感官世界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邱言對外界靈氣的感知,達到了一個靈敏得近乎發指的地步!
仿佛心念一動,就能從外界撷取靈氣,化爲己用。
當然,邱言清楚,這種感激隻是錯覺,心念一動。或能将靈氣吸攝入體,但未經煉化。難以直接施展,須知靈氣中也有雜質,不經錘煉、凝練、提純,雜質就會沉澱到血肉裏面,令體質緩慢下降。
命道修士費勁辛苦,爲得就是打熬肉身、排出雜質,又怎會不注意細節?
一息後,清涼之感自天靈而入,轉眼遍及全身,邱言感到身上竅穴個個清涼,仿佛有神靈坐在裏面。
他曾閱讀過唐萊的記憶,知道眼下過程,近似洗髓伐毛,不過前面幾魄的煉化,早讓人身血肉不斷純淨,所以這次并未排出多少雜質,而是彌補了元氣,令壽元大增。
天沖魄的形成,讓修士的血肉之軀與外界天地有了專門的溝通渠道,不同的功法會帶來不同的效果,邱言之所以能夠煉化,得益于對“天理”和“仁”的領悟,這讓他的天沖魄在形成的瞬間,就不可避免的發生了蛻變——
武道意志在心頭醞釀,拳意更是破意而出!
這股拳意,結合了天理之意和邱言的感悟,真正化爲一個“行”字,把握當下。
另一邊,邱言的生魂也被影響,凝聚變動,顯露出一個“知”字,好學善思!
二字一出,邱言頓時意識到,自己所求的時刻到來了!
“道心拳意,醞釀許久,因性命兩道失衡,不得不拖延下來,如今卻是時候凝聚出來了!掃平晉級修士第三境的障礙!”
念頭一轉,兩個字,在心中碰撞!
轟!
無形氣勢破體而出,直接透過樓層,升上高空!
衆人還在咀嚼邱言所說話語,但突然間心神震蕩!心神搖曳!注意到邱言身上氣勢,心生驚駭!
那賀書長更是嘴唇哆嗦了一下,眼中冒火。
而蔡櫻則是花容變色,呢喃低語——
“成就文心?”
書院深處,一間布置樸素的屋舍中,本在誦讀經文的矍铄老者書聲一頓,将書卷放下,起身朝窗外看去,正好看到天理閣中,那沖天而起的無形之勢!
“好個文心!居然有自成一道的趨勢!不知是何人所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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