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關城樓上,熊倜像一根木樁站着一動不動,可他的心好似那月影一樣零亂。
熊廷弼的話他已經明白了,熊廷弼不是不戰,而是要大戰,要真正把努爾哈赤趕回建州去。
努爾哈赤不過是明朝一個有野心的家奴,以七大恨起兵反明就是想霸占一方。王化貞相當于大明一個有實力的孩子,王化貞的戰略指導不過就是教訓努爾哈赤一下,從根本上沒有起到作用。
王化貞和努爾哈赤的戰争就好像兩個頑童打架,今天你打我一下得了赢家,明天我又趁你不備打你一下,找回來。
熊廷弼是要把這個有野心的家奴趕出家門,永遠不讓他回來。
熊倜從城樓上下來,往軍營走去。來到屋子裏面,熊倜脫下戰袍,可他沒有睡意。
熊倜住的屋子是遼東作戰的軍事指揮部,桌子上有一個作戰思考用的地形圖。
熊倜一面回想熊廷弼說的話,一面看着地形圖。他要在熊廷弼從京城回來之前拿出整個遼東的作戰計劃,這是熊廷弼走的時候布置給熊倜學習的任務。
熊倜想,要作出遼東作戰計劃,還得先把熊廷弼的軍事思想弄清楚。正在這個時候,秦良玉走了進來。
秦良玉手中揣着一些吃的食物,看着熊倜心疼地說:“站了一天的哨,也不知道累,快趁熱吃些。”
熊倜打開食物很豐富,心裏突然一陣感動,好像又看到了逍遙子。秦良玉同逍遙子一樣,臉上不動聲色,其實心裏熱着呢。
熊倜在這方面真不會表達自己的思想,天生有些笨,心裏感激也說不出來。熊倜一邊吃着熱呼呼的食物一邊說:“秦将軍,謝謝了啊!”
秦良玉沒有說話,坐在一邊看着,心裏若有所思。
過了一會兒,熊倜實在是忍不住了,他想問點什麽,打破這沉悶的空間。
熊倜放下食物,左手托起右手,右手托起下巴看着秦良玉問:“秦将軍,你到過遼東打仗嗎?”
熊倜随便的一問,卻勾起了秦良玉心緒。她心事重重地點點頭說:“打過,兄長秦邦屏已經戰死沙場。”
秦良玉隻說了一句,她沒有說下去。
萬曆四十八年(公元1620年),清軍入侵遼東,朝廷诏令秦良玉出兵援助。秦良玉派兄長秦邦屏,弟弟秦民屏率領幾千人先前往。朝廷賜秦良玉三品官員的服飾,并任命秦邦屏爲都司佥書,秦民屏爲守備。
天啓元年(公元1621年),秦邦屏、秦民屏渡渾河與清軍血戰,秦邦屏戰死沙場,秦民屏突圍而出,秦良玉于是親率三千前往,所經過的地方秋毫無犯。
“啊!”熊倜呆了,隻不過随口一問,沒想引出這樣傷感的事。
“将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哥哥回不去了,哥哥的血撒在了遼東這片土地了。但願哥哥的血沒有白流。”秦良玉好像是對熊倜說,更多的卻是在自言自語。
“秦将軍,你哥哥的血一定不會白流。我遼東軍隊一定會同努爾哈赤血戰到底,把努爾哈赤打出去。”熊倜一時情急,找不到合适的話,說了幾句感到也沒說出想說的話,又傻傻地看着秦良玉補充了幾句話,“努爾哈赤不過幾萬兵力,我軍就廣甯也有十二、三萬人馬,加上山海關和活動在遼東的遊擊,兵力遠遠超過了努爾哈赤。”
秦良玉笑了笑,熊倜自從來到山海關還是第一次看到秦良玉笑,隻是這笑過于慘淡。
秦良玉緩緩地開口說:“金兵大略有六到九萬兵力,我軍确實在兵力上遠遠大于敵人。不過,打仗不在人多。”
秦良玉平平淡淡地說着:“萬曆四十六年(公元1618年)撫順清河之戰,王命印(撫順守備) 、張承胤(遼東總兵) 、頗延相(副總兵) 、蒲世芳(參将) 、梁汝貴( 遊擊)、 鄒儲賢((清河副總兵) 、張旆(遊擊) 、張雲程(守備)……死于戰場上。”
“萬曆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薩爾浒之戰,開原鐵嶺之戰,杜松(山海關總兵)、王宣(保定總兵)、趙夢麟(原任總兵)、劉遇節(參将)、龔念遂(遊擊)、柴國棟(遊擊)、劉綎(總兵)、江萬化(副總兵、馬林(開原總兵)、于化龍(副總兵)、史鳳鳴(鐵嶺遊擊)、李克泰(鐵嶺遊擊) ……死于戰場上。也可以說這些精銳有戰鬥經驗的老兵都葬送在楊稿手裏。”
“沈陽、遼陽之戰,賀世賢(沈陽總兵)、尤世功(副總兵)、周敦吉( 遊擊) 秦邦屏(副總兵)……也都死在了戰場。袁應泰畏罪自殺,遼河以東幾乎全部淪爲後金所有。”
秦良玉停頓了許久,又長歎一聲說:“有多少将士的血是白白流淌啊!”
秦良玉的話讓熊倜在心裏深思,在薩爾浒之戰後,經廷議,擢升熊廷弼爲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禦史,代楊鎬爲遼東經略。可是熊廷弼還沒有離開京城,開原就失守了。
熊廷弼上書說:“遼左,是京城的肩背,河東,是遼鎮的心腹,開原又是河東的根本。想保住遼東的話,開原一定不能放棄。敵軍沒有打下開原的時候,北關、朝鮮還足以給他們構成腹背之患,現在開原被打下,北關不敢不向敵人屈服,敵方派一個使臣去,朝鮮不敢不附從。”
“敵人沒有腹背之憂,一定會聯合東西兩邊的兵力來一起攻打我們,這樣遼、沈怎麽守得住呢?我請求朝廷趕緊派遣将士,準備糧草,修造器械,不要節制我的費用,不要延誤我的時限,不要用一般的規矩來使我沮喪,不要從旁阻撓來掣我的手肘,不要把艱危隻給了我一個,大家不關于心,以至于誤了我、誤了遼,并且誤了我朝我國家。”
明神宗全部允準奏章所請,并賜給尚方寶劍以加大熊廷弼的權力。熊廷弼剛剛走出山海關,鐵嶺又失守了,沈陽和其他城堡的軍民一時間全都逃竄了,遼陽一帶人心不安。
熊廷弼兼程向前,遇到逃出來的,就勸說他們回去。把逃将劉遇節、王捷、王文鼎斬首來祭奠死節的将士。把貪污的将領陳倫給宰了,并上書彈劾、罷免了總兵官李如桢,用李懷信替換了他。
熊廷弼督促士兵打造戰車,置辦火器,開挖戰濠,修築城牆,做禦敵守城的準備。他的命令堅決,有法必行,幾個月下來,守備大爲牢固了。
接着他上書明神宗進呈方略:“請召集軍隊十八萬人分布在雲陽、清河、撫順、柴河、三岔兒、鎮江等戰略要地,首尾呼應,小的戰事各自拒敵防守,大敵來時則互相接應、援助。另外再挑選精兵悍将組織遊擊,乘機出動,攻掠敵人的零散兵馬,擾亂他們的耕種和放牧,輪番出擊,使敵人疲于奔命,然後瞅準機會進兵剿敵。”
奏章遞上後,明神宗聽從了他的建議。
明光宗駕崩,明熹宗即位,朝廷裏事情正多,而對邊疆大臣的議論也開始了,禦史馮三元彈劾熊廷弼八件沒有謀略的表現,三件欺瞞皇帝的事,說不把他罷免,遼地終究無法保有。
明熹宗把馮三元的奏章發給朝臣議論,熊廷弼惱火了,上書爲自己竭力辯解,并且請求罷官回鄉。禦史張修德又彈劾他破壞遼陽。熊廷弼更加憤恨,又一次上書自白,說“遼地現已轉危爲安,爲臣卻要由生向死了”。于是繳回尚方寶劍,竭力請将自己免職罷官。
給事中魏應嘉又彈劾了他,朝廷終于決定準許熊廷弼去職,用袁應泰接替了他。
可是,在天啓元年(公元1621年)不到一年的時間裏,遼東重鎮沈陽、遼東首府遼陽相繼失陷,袁應泰畏罪自殺。
熊倜看着秦良玉的眼神,心裏想着:戰場上死了那麽多人,朝廷在做什麽?鄭貴妃在争皇太後,冷血在争皇位,大臣在争權奪利,有幾個人是爲老百姓作想的呢?
熊倜又想起了潛龍,哥哥不知道在哪兒打仗,哥哥也有一天會像秦将軍的哥哥一樣,回不來了。上次見面還沒有來得及問哥哥和母親見面了嗎?哥哥連母親的面也沒見過,就上了遼東戰場?
母親和老和尚現在何處,師父逍遙子和歐陽瑩在逍遙山莊或是又去了别的地方,還有夏芸……
夏芸是熊倜的心病,他好想開口問一下秦良玉,在戰場上見過一位像她一樣的女将嗎?
熊倜心裏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他看着秦良玉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麽。熊倜想想,看着桌子上的地形圖,說着:“毛遊擊隻領一百九十七人取得鎮江大捷,全遼震動,數百裏之内,望風歸附,其實這可以牽制和分散努爾哈赤的兵力,制約努爾哈赤南侵的步伐。”
熊倜用手指着地形圖的一些地方說:“鎮江大捷,加上我軍沿河布置的遊擊和河東的軍營,可以說,我大明在河東又連成了一線。”
秦良玉臉色有了些緩和,看着桌子上的地形圖,也指着遼河以東給熊倜講解着:“努爾哈赤雖然占領了遼陽、沈陽,撫順、清河一帶,實則隻是遼東一角,不足爲患。廣甯、平西堡,整個遼河以東,我大明還占據大片土地,鎮江大捷其實也不是什麽壞事,說是打亂了遼東作戰部署是有些言過。”
熊倜知道自己的想法說對了,又繼續說着:“熊大人的策略是以守爲主,反對浪戰。在廣甯厚集步騎以牽制後金主力;在天津與登、萊各設巡撫,置舟師,乘機入遼南;在東面聯合朝鮮從後方打擊後金;在山海關設經略,節制三方。”
“廣甯厚集步騎以牽制後金主力是整個遼東戰略的一部分,如果調集廣甯兵進攻努爾哈赤,整個遼東的戰略部署就被打亂。更嚴重的是如果努爾哈赤得到情報,趁廣甯空虛而攻克廣甯。努爾哈赤是打仗的行家,他經營的就是趁虛而入。”
“一旦廣甯失守,整個遼東就全線陷入戰局和動亂之中,這樣就會弄得人心惶惶,整個遼東的防線就被攻破,就隻有山海關一處止住努爾哈赤。”
“山海關猶如咽喉,萬一山海關這個咽喉被努爾哈赤強取,整個大明都不堪設想。”
熊倜說到這自己都大吃一驚,熊廷弼的雄才大略自己領悟得太晚了些。他心裏着急起來,以他對王化貞的了解,王化貞居功自傲,确實不會聽熊廷弼的調度。加上王化貞兵權在手,全軍将士都有出兵的思想,說不定那一天王化貞就出兵了。
熊倜想到無不擔心地看着桌上的地形圖。
秦良玉也很擔心地說:“熊廷弼三十六年巡按遼東。面對遼東地廣人稀,邊防多事,特别是後金勢力興起,實行軍屯,繕垣建堡,按劾将吏,軍紀大振。上疏備陳修邊築堡、以守爲戰的存遼大計确實是很有成效。”
“可是,熹宗初立時,熊大人以不進兵爲言官所劾,上書自明,求罷,朝廷以袁應泰代之。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遼東重鎮沈陽、遼東首府遼陽相繼失陷,袁應泰死了,遼河以東全部淪爲後金所有。這是鐵的事實,血的教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