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外爾的臉色很難看。
他手裏握着《原算》的第九卷。
在這一場席卷了整個萬法門的大風暴之中,遠在他鄉的基派似乎是唯一一個具有鮮明立場,但是卻毫不受影響的學派。
除開蘇君宇、陳由嘉這兩個核心人物有發表論文之外,其餘的,也就是一些外圍成員有發表零星單純論文。《原算》的編寫速度,不僅沒有因爲這一場大風暴減慢,反而逐漸加快了。
似乎基派已經和算君一樣,不在乎這種争端了似的。
在這異樣恐怖的時期,大半年出版一次的《原算》,幾乎就成了部分算學家的精神慰藉。
何外爾就很喜歡原算。盡管他是連宗,而基派分屬離宗,但是他确實很欣賞基派的算理。
他便是高高興興的買了新出版的《原算》,打算與同伴讨論一下。
但在此之前,他卻意外聽到了自己那些師弟師妹們正在讨論的内容。
所以,他出離的憤怒了。
“即使是在算君橫壓一世的時候……即使是在魔皇亂世的時候,歌庭也是歌庭,并不行内部攻伐之事!”歌庭齋現任齋主咆哮道:“你們不喜歡馮落衣的理論,就将他叫過來,當面!好好讨論!就好像當初師父對我那樣!可是你們在幹什麽?”
“我以爲,現在隻是外面在亂,沒想到,歌庭裏面,也要亂起來了嗎?”
他居然探聽到,這些歌庭派的成員,正在談論如何推翻良基集合的概念。
何外爾不是特别喜歡良基集合這種東西。但是,歌庭齋内部風氣的變化,卻讓他更爲不适。
他問道:“難道月寒兄,不是我們的同志嗎?不是我們的同路人嗎?爲什麽要這麽做……”
“恐怕早就不是了。”有人嘀咕道。
何外爾站了起來:“你們在說什麽混賬話?”
“這不是混賬話。”一名逍遙修士站了出來:“月寒兄早就已經和歌庭漸行漸遠了吧?良基集合,無法容納恩師的理想,也不是我歌庭之道!”
“你們……”何外爾幾乎氣急攻心。他跌坐在一張椅子上,對着那些同門揮了揮手:“你們,都給我……離開。”
他依舊很克制自己的語氣。
但是,歌庭派逍遙門,誰都沒有動。
何外爾恍惚了片刻。他這才意識到,這些同門沒有看自己,而是在看自己坐着的位置。
這是原屬于算主希柏澈的書桌。在更早的時候,它還屬于雲中君柯蘭蔭,屬于曲面天魔黎曼,屬于更久遠之前的歌庭齋主。
他笑了:“行,我滾。”
男人抓起了《原算》的第九卷,緩緩離開。他扭過頭,對同門們說道:“那個姓梵的,隻是一篇論文,就讓你們變成了這個樣子……真是可歎。你們幾個月前歡慶黎京華泊館倒塌的時候,是否有想過今天呢?”
男人這樣說着,離開了歌庭齋。
而這個時候,一線靈力流入他的耳朵裏,化爲震動。
“大師兄,此乃大勢,你是扭轉不了的吧?”
——哼,大勢……
何外爾這樣想着。
他當然知道所謂的“大勢”。
在更早的時候,連宗也發生過那樣的分裂。
就在三個月之前。
甚至在梵巴赫那一封信送到算主的手上之前,這一件事就已經發生了。
甚至有人懷疑,這一次連宗分裂,就是促使梵巴赫出手的原因。
三個月之前,正是宇曆三年春。
在這個月,海霆真人在連宗少黎派的聖地,原屬于算君行館的華泊館,發表了他那将要名流史冊的演講。
“我要在這裏宣告一個全新的公理……任何集合都可以有一個選擇函數,使得我們可以選出任意集合的最小元。然後,我們可以施展超限歸納法……”
然後,這個演講,到這裏就結束了。
他隻講了十來句而已。而在他說出第七個句子的時候,台下就已經是噓聲一片。
而他講到“超限歸納法”的部分時,就已經有同爲逍遙的修士站了出來。打斷了他的講話。
“可笑,可笑可笑!你說,任何有窮集合以及無窮集合都有選擇函數,那麽,你能夠完成這個‘選擇函數的構造’嗎?啊?你是離宗人嗎?”
海霆真人歎息:“不,我要詳細說明一下。任何集合顯然都應該可以分離出一個我們需要的子集。不管其母集是有窮還是無窮,這樣的子集都是存在的。正是因爲任何集合都應該有子集,所以任何集合的子集,都應該有‘子集的構造函數’。而這個構造,就是選擇函數。”
“但是,很遺憾的是,由于不周之算的限制,選擇構造函數無法有一個構造。那已經涉及到二階的問題了。按照型論……我們必須承認這種無能爲力,而不是宣告……”
一道法術轟來,強行打算了海霆真人後面的話。
有人狂熱的呐喊:“這不過是詭辯!詭辯!你隻是爲了一時方便!一時的快意!你考慮過引入離宗公理對實數之宇【實數空間】完美性質的破壞性嗎?”
“如果梵先生在這裏,他一定會出手懲戒你的。”就連逍遙修士也是臉色不善。
——這就是連宗的現狀。
海霆真人當時是這樣想的。算君的擁趸們,會反對他的每一句話。就算是在歌庭派回擊之中動搖了的連宗算家,此時也選擇了沉默。
選擇函數可以推導出排中律。沒有連宗人願意接受排中律。
就算他們認爲海霆真人的理論可以讨論一下,也不願意在這個時候出面聲援。
“滾出去!”
不知道是誰最先喊出這句話。然後,這樣的話語,就連成一片了。
“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
海霆真人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他重傷未愈。其實在場的每一個連宗修士都是。
但是,他們甯可這樣排除海霆真人。
這個家夥幾乎是個離宗了。他們絕不會讓這個家夥在華泊館之中講話。
海霆真人倔強的說道:“我們必須接受!算君的觀念必須被抛棄一部分,因爲連宗……”
他沒有說完後面的話。
法術的洪流爆發。這是逍遙級數的對拼。黎京城的防禦陣法被激活,然後被摧毀。以華泊館爲中心的一大塊區域受災嚴重。
連宗修士們共同抗下了巨額罰金。
海霆真人則拖着一身的重傷,昏倒在遠處一家天靈嶺宗外駐地旁。
這個事件,被認爲是連宗走向分裂的标志。在算君的威名之下,數百年來團結如一的連宗,也終于走向了破裂與内鬥。
梵巴赫也表示了對海霆的譴責。他甚至宣誓說,絕對不與海霆真人走到一百步之内,否則就隻能做過一場。
因爲,海霆真人的構造主義,以及他從離宗引入的選擇天理、全局選擇天理,會引發他當年親手排除的荒誕之處——分球悖論。
他絕不接受這樣有可能一即是全,全即是一的算學圖景。
但實際上,離宗也很少聲援海霆真人。
離宗也有過排除“分球悖論”的努力。
而他們做出的成果,就是測度論。
也就是當年王崎教育妖族的入門課程。
選擇公理是會破壞測度論的。離宗内部也存在争議。
而且……海霆真人,也還是一個旗幟鮮明的連宗啊!
也正是因爲如此,連宗分裂,也幾乎不可逆轉了。
或許,這才是梵巴赫急着挑動歌庭派與馮落衣的關系吧?
何外爾如此悲哀的想到。
但是,歌庭派一定會咬下這塊餌的。
梵巴赫當然不會掩飾自己的心思。但是,良基集合推導而出的“全集”,與歌庭派的道路,也确實存在巨大矛盾。
這是堂堂正正的陽謀。
“理論分歧而私交不斷”,差不多就是最理想的結果了。何外爾覺得,自己至少應該保證這個。
但實際上,算主都沒有做到這一點。
太一天尊在歌庭求學的時候,也曾勸算主不要對某些連宗算家的攻擊超出學術範圍。
算主能夠和何外爾保持師徒情誼,反而顯得很可貴了。
“老師啊,我接下來,應該怎麽辦呢?”他如此歎息。
不過,在短時間内,何外爾的擔憂,并沒有變成現實。
歌庭派、馮落衣圖靈,以及成功離開陽神閣的蘇君宇,着實合作了一陣子。
這種合作,甚至一直持續到宇曆三年的秋季。
在這半年之中,更多的理論被發掘了出來。
來自于基派的、歌庭派的,甚至有一部分是海霆真人新連宗的貢獻,逐漸彙入了一個更大的途徑之中。
——或許,應該說“更小”?
馮落衣與歌庭派的“翻譯函數”,在這半年之中,釋放了更大的光彩。
由于離宗算理和連宗算理,在某一層面上被反複翻譯下來,所以,人們發現,有一些算理,對于連宗和離宗來說,都是必然成立的。
數學公理雖然不同,但是依舊有很多同樣的數學實體,比如加法減法乘法。
如果某種數學實體的公式有這種性質,就叫做——絕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