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何外爾那一日與王崎交流之後,就算是爲人處世上再驽鈍的萬法門弟子,心裏也隐隐約約有了猜測。
王崎明明在代數拓撲方面有着遠超同階的水準,但是卻一直自稱初學者,始終以初學者的姿态,用初學者的思維與他們探讨問題,這是爲了什麽?
不就是爲了在不知不覺之中宣傳自己的學說嗎?
這也是一種比較流行的方式了。一個修士的弟子,在立場上天然就向着自己的老師。無論是研究方向還是其他,都可以與自己的老師相輔相成,甚至有些弟子幹脆就作爲自己老師的延續。
“歌庭派”就是一個很著名的例子。
這就是所謂的“學術家族”了。
而這種“學術家族”,也是今法仙道除宗門之外又一種勢力的組成。這種“學術家族”在影響力與彼此之間的協調性上,甚至高過了以血脈爲紐帶的傳統家族——畢竟。薄家那種算學傳家,五代不衰的家族還是很罕見的。
而學術家族當中,所有個體的利益非常一緻,并且學術家族并不會和門派存在沖突。
學術家族通常就是以“學派”的形式存在的。有些學派的主體就是一個學術家族。
而學術家族傳承的方式,就是老師帶弟子。
隻是,王崎現在還沒有元神期,按照仙盟律的規定,是沒有資格教授弟子的。
所以,他這就是以“共同學習”的名義指點其他人,讓他們接受自己的理論!
對于這一點,那些來交流者也有相當的覺悟了。
王崎看着自己面前那些修士,緩緩的說道:“關于讨論的章程,首先第一點,每一個時間段裏,同一個讨論班的所有人的讨論必須限定在有限的主題之上——當然,我們可以采用‘分班’的形式來分流,讓所有人都有一個選擇,但是,讨論的方向就一定要集中。”
“第二點,我們需要有一個集體的名義。所有在讨論班内部取得靈感的論文,必須要加上我們這個集體的名字;如果一篇論文的主體部分都是大家一起商量完成的,那麽就不能以個人名義,而是以集體名義發布了……”
聽到這裏的時候,衆人沉寂了下來。
放棄個人署名,這對于他們這些急需證明自己的年輕修士、新晉元神來說,實在是有些苛刻。
王崎環視一圈,早就料到了這一點。他站了起來,雙手撐在第一排的桌子上,強調道:“關于這一點,我也一樣。我也會放棄部分署名權。”
衆人這才感覺到一絲别扭。他們這才發現,王崎準備的桌子和蒲團完全都是仙院裏課桌的規格,擺放方式也學足的仙院的課桌椅。這完全就是課堂模式。
不過,這一絲别扭并沒有影響到他們的判斷。很快,一個叫做魏滄的青年皺眉道:“如果你的點子也算的話,那前天……”
“我和何外爾前輩說過的那些話?也算。”王崎點點頭,笑容可掬。
衆多修士紛紛倒抽一口涼氣。
王崎前天說的,可不單單是一個靈感,而是……一個大方向,數個難關,可以拆分成十幾個題目。
如果全部寫成論文的話,那可是相當可觀的。
别的不說,王崎本人就立刻會被認作是代數拓撲領域的高手。
而現在,王崎居然說……全部都分出來?分給他們?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王崎這是在提升他們的學術地位,同時用一些題目讓他們切入當前數學的前沿。這就是授人以漁了。
王崎輕咳:“我前天說了什麽呢,也沒有仔細整理下來,所以你們有興趣沿着那些東西去做,這很好,我也很高興——但是做之前記得彼此商量一下啊,我不希望我的夥伴們都在做重複研究。”
這好處實在是太大了,拿得一些家夥都有些惴惴不安。
——這不會是所謂的“投名狀”吧……
有些聯想力豐富的,立刻就想到了評書當中提着刀下山,随便殺個人然後拎上山的綠林好漢或者邪道修士了。
如果他們真的順着王崎的想法寫下去,他們今後的履曆上一定會無可避免的打上“王崎”的标簽……
王崎接着說道:“另外,所有人都有權在交流班上發言,但是,我希望每一個主講的人都要慎重——因爲,所有發言稿最終要集結成冊,寫成專著的。”
和上一條相比,這一條就算不上什麽了。但是,這同樣給那些修士帶來了一些震動。
每人都有資格發言?最終集結成冊?
這家夥不是要招收助理嗎,不是要建立自己的學說嗎?爲什麽……
隻有趙清潭、魏滄等少數幾個新晉元神倒吸一口涼氣。
而人群之後,蘇君宇微微笑了。
果然。
——這個家夥,是奔着學派去的。
王崎又說了很多。漸漸的,一個嚴格而又自由的制度在衆人心中逐漸産生印象。
王崎說完之後,鴉雀無聲。
過了半晌,有人怯怯的問道:“王……師弟,咱們這個……這個談論班,應當叫什麽?”
王崎一拍儲物袋,取出一塊普通的山岩。他輕輕一抹。不知爲何,整塊岩石突然變得模糊起來,仿佛邊界消失,又好像暈染進背景。它與整個世界都“畫風不對”。
大象相波功下,物質的粒子性暫時被掩蓋,波性在宏觀尺度下強行激發。
岩石逐漸改變形象,化爲長條石碑。然後,模糊的石碑上寫着一個字。
“基”。
“對于算學的根基,我還是蠻感興趣的。這也是我畢生的追求之一。”王崎道:“不管哪一個問題,我都想要追求‘更一般’的結果,追求結果之下,更加廣闊也更加本質的算學結構——我認爲,那就是算學的根基。”
“我會嘗試着找出這個結構。這也是我希望你們能夠幫我的地方。”
“所以,我們這個集體,就叫做‘基’好了。”
王崎心中微微感慨。
“至于集體的号嘛……‘不爾魃’怎麽樣?”
比起其他的,這個名字最先遭到激烈的吐槽。
“卓爾不群的屍魔?”
“什麽意思啊,這也太兒戲了一點吧?”
王崎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的說道:“如今的算學,已經是一潭死水,有心者多動搖信念,而未動搖者,則故步自封,要我們棄掉我們慣用的的求道之器——這難道不是屍了嗎?本門的多少算家,現在也不過是這個巨大浮屍上的一塊爛肉罷了。”
“我們不能這樣。我們就是要讓這浮誇的屍體動起來!”
說這話的時候,王崎差點繃不住笑場。誰也不知道當年布爾巴基學派的數學家們爲什麽會共用“尼古拉斯·布爾巴基”這個名字,這至今也隻是一個謎。王崎想要用命名的方式紀念那個世界的先賢也不行。所以,他也就保留了“布爾巴基”這四個字當中相對貼合神州審美的基,然後胡扯了一通……
但是,這個胡扯卻好像戳中了那些萬法門弟子心中的某種中西。他們一下子就燃燒了起來。
趙清潭最爲激動:“王師弟,兩年前的時候……我老趙是有些恨你的。不過,你這一番話真是說到我心坎裏了。咱們離宗人的心氣,全部随着算主一起倒了。這一點,無論如何我都不服!那些已經裹足不前的人,可不就是行屍走肉嗎?”
“好!”魏滄也激動地一掌拍在桌子上。凡木制成的課桌碎成粉塵也不自覺:“說得真好。”
離宗是被王崎直接從黃金時代生生拍下來、拍到谷底的。自算主破天關開始,名爲“存在性證明”的思路、方法就一次次創造奇迹,締造了前人未曾想過的成就。而算學史中,“近代”到“現今”的分界,也正是算君龐家萊和算主希柏澈交接的年代。元算之算,更是讓離宗之人看到了大道根基的希望。
然後一夜之間,這些全沒了。
有多少人和算主一樣,無法接受“向日所信皆爲虛假”的“真相”呢?
他們太需要一個可以帶他們走出來的人了。
王崎微微點頭。第一代布爾巴基學派的數學家,已經是泰鬥名宿一級的人物。他們提煉出自己的思想,培養出第二代。他王崎就沒有這麽強大的影響力了,因此,他隻能先選擇那些能夠接受他想法的人,然後再逐漸影響他們。
現在看來,很成功。
此時的他,還沒有真正建立“學派”的心思。他隻不過想着,能夠拉一批勞動力幫他完善理論體系。所以他更不知道,自己今日書寫下的東西,最終會發酵成什麽。
在不算太遠的未來,當整整八卷、超過一百冊的《算學根基本》在整個萬法門流傳的時候,單薄的“基”便已經延伸出無窮的含義。這個小小院子裏誕生的小小團體,就被人們敬畏的稱作——築基學派。
築基,修行的第二個階段,意爲“突破凡身藩籬,築下大道根基”。而“築基學派”,就是繼往開來者,爲萬法門甚至整個今法仙道打下了“下一步”的根基。(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