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好香料燃燒的氣味與滿屋子的書卷氣混雜在一起,讓人覺得提神醒腦,仿佛嗅到了“智慧”的馨香。算主這才收回手,将目光重新落在屋内上演的一處蜃戲上。蜃影當中,一個面如鐵石一般的男子,和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相對而坐。男人正在問一些看似毫無意義的問題,女人則在回答。咿咿呀呀的背景音樂聲很大,聽不清那個男人具體在問什麽。
——或許這就是“模糊”的手法吧?
戲外,算主希柏澈回憶起了自己尚未入道之時,私塾裏先生教詩文時說的。
這間書房并不隻有算主他一人。另外幾個逍遙或接近逍遙的強大修士也在。他們或跌坐在地,或倚靠在桌子上,用一種閑适的姿态來看這一場蜃戲。
對于算主來說,現在的時間确實非常緊張。但是,他依舊不介意和自己的學生們一起坐下來休息休息,看一看最時新的把戲。
一張一弛,文武有道。隻有懂得張弛之道,才能夠保持長時間的高效思考。
不過……
“現在的把戲,我還真是有些不習慣啊。”看得出,算主并不怎麽喜歡這一出叫做《銀翼刺客》的蜃戲。他視線的焦點雖然在這一出蜃戲之上。但是他的心卻不在這裏。他視線仿佛穿越了時光,看到自己剛入仙道,和師兄弟一起擠着聽說書的記憶。
“古怪。”他嘟囔着:“最近我是心神動搖了嗎?爲什麽總是會想起這些?”
“老師。”何外爾擡起頭,對着算主笑了笑:“您似乎不大喜歡?拉着您來實在是不好意思。”
“你不都占着我的地方了嗎?若是真不想打攪我,就不要在我的書房裏拉着你師兄弟看蜃戲。”算主搖搖頭。笑罵道。
蜃影之中,那個女子被認出了真身——她是一個極度仿真的傀儡人,就連記憶也得編織得天衣無縫。但是,那個男子——銀翼刺客的主角戴柯那近乎神棍一般的“問題集”,卻将她識别了出來。
幻化出的畫面之中,女子在尖叫。她的自我認知在崩潰。
何外爾别有深意的看了自己的老師一眼:“其實,這個蜃戲也是挺有意思的。”
算主看着畫面之中那個幾近瘋狂的女子。皺眉道:“唔……興許是我小時候不大興這種劇目吧?我是不大喜歡的。”
“您小時候可是連蜃戲都沒有呢。”何外爾笑了笑:“再說。我說的‘有意思’,也不是畫面好不好看、說的事兒是喜是悲。這個故事裏面混在的算學難題,我倒是挺喜歡的。”
“算學問題?”
“您等着看吧。”何外爾笑了笑,坐回自己的位子上。其他兩三個偷偷注視這邊的歌庭派大修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這些人,都是和馮落衣通過氣的。他們都知道,二十三問之中的第二問和第十問都被人解開了。但是,那個人解答的方式。卻并不符合算主的期望。對于算主來說,這有可能造成災難性的後果。
戲外諸人心緒的小小躁動,沒有影響蜃戲的播放。很快,女主角雷瑞就退場了。而作爲女主角“義父”與“制造者”的虛構的陽神閣閣主走了出來。他看着男主角戴柯,眼神深邃,笑容意味深長:“銀翼刺客,你知曉自我嗎?你洞徹自己的本心嗎?你有沒有試過問問自己?”
“問自己?”希柏澈憑着感覺找到了關竅,看了看自己的學生何外爾。何外爾沖着他點頭,表示這就是自己說過的那個“題目”。算主對算學也有自己的想法,很快就明白了這裏面的關竅。
“‘問自己’……哦。看起來這個蜃戲故事也不見得有多麽新,套路而已。這個号稱銀翼刺客的審官,多半也是一個傀儡人。”
“傀儡審官的那一套問題,号稱是可以分辨出一切傀儡人。那麽,他能不能夠分辨出自己呢?”
想通了這一關竅之後,算主輕笑搖頭:“外爾這孩子啊,就是愛小題大做。‘此言不真’的真假之辨。幾萬年前中古數家就有的老東西了。什麽‘有趣’的算題啊……”
算主的笑容,也落到了何外爾的眼中。這位逍遙修士将焦慮壓在心底,努力不表現出來,然後在心中沉思:“老師還是沒有意識到嗎……”
他不知道,算主心底,其實也劃過了一絲疑惑:“問自己……問自己……想到這個題目的時候,爲什麽我會有一絲惶恐?”
蜃戲當中,銀翼刺客戴柯在心中魔障的鼓動下,坐到了鏡子之前,準備用那套“能夠甄别出一切人與傀儡”的問題集拷問自己的心靈。
一隻纖細的手飛快的拂過茶壺。一泓清茶滿滿盈于杯中,竟高出杯口些許。茶湯構成的曲面微微鼓動,似乎還在沸點附近,
“我這兒的氣壓比神州略低一些。莫要按着沸水的時間烹茶。“馮落衣閉着眼睛,提醒了一聲。
“這點常識我自然曉得。”圖靈真人用那一雙不似尋常男子的雙手握着一隻茶杯,笑道:“這綠鹭青是扶桑特有的葉子,今年新炒出來的。你鎮守此處,想是沒什麽機會嘗嘗的。”
“我不大講究這個。”馮落衣依舊比着眼睛,單手端起茶湯一飲而盡。這茶湯看似尚在沸點上下,但實質上隻是普通的熱水,并不算燙。
圖靈真人問道:“月寒兄,你現在在看什麽?”
“神州。”馮落衣言簡意赅。
待到二人杯中添上第二道茶湯,馮落衣才睜開眼睛,失望的歎了口氣:“希門主并未意識到……何道友已經很明确的指出問題了,可是他還是……”
剩下的話,馮落衣沒有說出去。
在今法諸道之中,算學是最不容易出現知見障的,也是最容易出現知見障的。作爲純思辨的求索過程,算學隻要列出詳實過程,邏輯合理,就沒什麽是繞不過的;同時,作爲一個人純思辨的學科,算學不同依靠實證裁定正誤,想得通就是想得通,想不通就是想不通。離宗連宗的分歧,怕是很難消弭。
馮落衣唏噓片刻,才問道:“真人你不是好串門的人,今兒到底是什麽風把你吹來了?”
“幾個問題,一樁寶物。”
“寶物?”馮落衣先問的是這個。他和機老這種等級的算家讨論起問題,那不知需要多久,不如先關心那些能夠立刻就解決的。
“有一個寶貝,我無論如何也想讓你當面看看。”機老圖靈腼腆一笑,從袖子當中取出一面銅鏡。
這面鏡子形似古寶玄光寶鏡,但實質上隻有幾百年的曆史。馮落衣很熟悉這東西,輕輕一拂:“青銅仙娥?你的本命法寶?”
對于這件寶物。馮落衣亦不陌生。這個鏡子,正是神州最初的算器,機老的本命法寶。
所謂本命法寶,就是與修士自身的法力系統合二爲一的特殊法器。它算得上修士自身的一部分,不受品階限制。
幾百年前,正是馮落衣和機老兩個人合力鑄造了這一件最初算器。
“正是。”圖靈真人笑了笑,将手中那巴掌大小的銅鏡遞到馮落衣手裏:“看看吧,老夥計。這東西現在可了不得哩。”
馮落衣輕輕一彈銅鏡,鏡子周圍綻放出一圈黑白二色的靈光。馮落衣輕輕皺眉。這寶鏡的威力比他印象之中弱了許多。
可很快,馮落衣就露出了驚駭的神色。這寶鏡雖然看似靈性盡失,黑白二色的陰陽二氣失去了那玄之又玄的真意和算器特有了近似人族靈慧之靈性,但細細品味,就能夠發現,這鏡子不是弱了,而是強了。
這鏡子,更加接近“根子”了!
返璞歸真的武道的武道大宗師講究無招勝有招,喜歡用用最簡單的一拳、一腳在最适當的時機批亢搗虛。他們的武功,也就回到了“一拳”“一腳”的範疇。
“一拳”,“一腳”,就是一切武功的。練好“拳”和“腳”,才算得了基礎。
“最初,我們是靠着仿生靈之魂魄,推動算器的發展。想不到,你已經将之返複到純粹的陰陽變化了。”馮落衣驚歎道:“你已經到了這一步,佩服……”
“這也得多謝你的那個學生。”機老笑道:“自從得了你那學生的理論之後,我就在思考,不完備和不可判定之外,究竟還有沒有路。在思考的過程之中,我更新了對算器的基礎定義,加之以限制。”
“關于不完備和不可判定的思考嗎?”馮落衣一提起這個就隻有搖頭苦笑:“最近真是被這個弄得……你又得出什麽了?”
“我似乎做出了一個不同于王崎的、另一個不可判定的證明法。”圖靈真人取出了幾張紙,就要開始講解。馮落衣按住了他,對着某一個空處叫道:“王崎!過來!”
馮落衣是萬仙幻境的管理者。他的一言一行都有非常高的優先度。
大約一刻鍾之後,王崎的身影出現在了這個秘地之中:“老師。”(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