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奶奶照例一腳叉進院子,四下裏尋找“一個字”。“忙活咧!”她大聲吆喝。屋子裏沒人應聲兒。她朝屋後走,一隻六神無主的母雞剛奔到跟前,又慌不擇路地跑開了。“行瘟的禍害!”姑奶奶劈手一揮,母雞魂飛魄散,吓得飛騰出去。
屋後一條小道,迤逦通向遠處的山坡。姑奶奶搭手一瞧,“一個字”搖搖地甩着手裏的藤籮走來,一條黃狗颠颠地奔在前面。臨近小屋,黃狗沖着滿院飛舞的母雞率先發了威,它一路小跑,躍上牆頭,對着院子一陣狂吠。主人随後趕到,進門前兩眼望地,别處一概不看,待煞有介事地開了後院門,穩穩站定後才指着姑奶奶說:“咄!”又指着跳前跳後的阿湯說:“咄!”
姑奶奶堆着笑臉,撥開他的手。“啥多不多的,有事尋着你來了。”她打開包茶葉的紙包。“自個兒拾掇着炒炒吧!”“一個字”咧嘴笑了,“茶!”他說。姑奶奶笑着在他肩頭拍了拍,拽着他進了屋,“茶!”他又說。
“一個字”炒茶的好本領得自父親。早年父親去世時,隻留給他山坡後的一小片茶園。靠着父親多年的教誨,再加上媳婦兒的全力幫襯,他把茶園經營得有聲有色,絲毫不比父親差。可是據說有一年春天,正值晚茶将上市的時節,媳婦兒像往常一樣笑吟吟地帶着人手入園采茶。誰知不多久卻烏青着臉、跌跌撞撞地撲到園子邊上,汗涔涔的捉着他的袖襟說不出話。一幹人等将她擡到樹下,才發現是被不知名的毒物咬了。有人說是“五步蛇”,有人說是“火赤練”,“一個字”一言不發,悶着頭吸吮媳婦兒腿上即刻腫脹的傷口。報信求助的人還沒折返,媳婦兒已經沒了氣息。不知是吸的毒液太多,還是精神創傷太大,“一個字”也立時倒地,不省人事。發了幾日的高燒後,醒來便沒了言語,别人說的話貌似聽得懂,自己應答卻費了狠勁,不是沒聲息,就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遠近的人因此就着他本來的“易”姓給他取了“一個字”的綽号。
山坡後的小茶園從此荒蕪。聽說“一個字”經過那裏的時候,常常站在樹下對着茶園哀号,發出半是吼叫半是悲鳴的叫喊,附近的小娃娃聽見後都吓得大哭。周圍的人漸漸疏遠了他。山上隆坡寺的住持憐惜他遭遇不幸,就安排他做些粗簡雜活,偶爾也請他炒些寺裏的生茶。
此後“一個字”便常常往來于自家和山寺之間,半癡半癫、半人半鬼地活着。與以往漸漸不同的是,他看起來倒是平複了許多,眼裏也沒了從前的哀絕之氣,遇上附近的舊相識,有時還能打個招呼。不過那一個一個蹦出來的字眼兒常常讓人覺得驚心動魄。比如早先他曾在路上追過鄰村的村長,嘴裏大聲喊着:“着!着!”村長見他癡傻,甩手就走,并不理會。之後消消停停地辦完事往回走,到了村頭,遠遠地看見自家房前屋後灰煙四起,幾撥人前前後後地奔忙不歇。他急燎燎地跑到近前,才知小孩在竈間學着大人的樣兒起火做飯,不提防引燃了竈下的柴草。經由四鄰的奮力撲救,明火已被撲滅,鄉鄰們提桶端盆,正裏外檢視有無殘火。他撥開在門口哭哭啼啼的老婆和一旁戰戰兢兢的孩子,一腳叉進屋裏,四下裏一瞧,簡直一片狼籍。廚間被燒得四壁炭黑不說,連正屋的後窗也隻剩了個框架。一時間不知怎樣是好,愣愣的當兒突然想起“一個字”追着他喊的那個字,不覺心驚肉跳。
下一回碰見“一個字”,村長遠遠地讓着道兒,提防着他将說的話。“一個字”倒搖搖擺擺、全當看不見他的樣子。村長悶悶地走過去,“一個字”突然扭頭在背後大叫一聲:“歪!”村長正從邊道上往正路上拐,一驚之下,腳下一别,擰着身子就跌倒在地。雖然屁股摔得生疼,但村長心裏的驚懼卻來得更加猛烈。經過這番接觸,關于“一個字”的各種版本的傳說在遠近迅速傳播開來,各人都爲這個傳說加進一點神秘色彩。到後來,“一個字”簡直成了不執金箍棒的齊天大聖,甭管刮風下雨,還是孩子發燒,再或者鼠狼叼雞,甚至婆媳掐架、蚊叮蟲咬,一應事件都是因了這個“一個字”。衆人對他由憐到驚、由驚到懼,輕易更不敢上他的門。
阿湯的姑奶奶卻不怕這些傳言。她和這家人相識多年,親眼見證了這個家庭所經曆的種種苦痛,内心充滿憐憫,常常幫着“一個字”打理家裏的雜務。“神不神的誰知道。”她叽叽咕咕地說,“外頭人嘴裏頭嚼蛆,咱可别木癡登登地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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