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找“一個字”的路上,阿湯見到的種種景象,可比最誇張的“眼花缭亂”還要“缭亂”。來來往往的人自不用說,什麽貓兒呀、狗兒呀,什麽鳥兒呀、魚兒呀,通通帶着大大小小的綠泡泡。無數綠泡泡不慌不忙地交疊着、碰撞着、移動着,一眼望過去,簡直是泡山、泡海、泡汪洋!每一輛駛過的公車上都疊滿了泡泡,遠遠看去像是裝着輪子的花椰菜。路邊的行道樹和地上的花花草草倒是一概光溜溜,可是路口花壇深處一棵壯實的梧桐上卻也赫然罩着一個碩大的綠球兒。阿湯想起自己爬過的那棵老榕樹,“不知道它怎樣。”他在心裏說。
“一個字”的住處遠在偏郊,從姑奶奶的老宅向東走,再向東走,經過一大片菜園子,又經過那棵老榕樹,再順着一條小道兒拐一個大大的彎,就可以看見他那兩間靜默的小屋,灰灰的圍在半米多高的小土牆後頭。小土牆圈住屋子四周,可是什麽也阻擋不了,莫說身手靈活的小貓小狗不拿它當一回事,那剛長出羽毛的半大雞仔兒也劃拉着翅膀一躍而過,甚至不在牆頭停留。姑奶奶每次到這裏來,都不經過院門,而是直接從小土牆上一腳跨進院子裏。“遭罪的門檻兒。”她總這麽說。
從市區到郊外,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少,眼前也越來越清靜。阿湯摟着姑奶奶坐在車裏,打量着自己的綠泡泡。它轉得越來越快,邊緣處有許多似飄未飄的綠火苗蠢動着像要飛逸出來。
在臨近姑奶奶家的大路口,他們下了車。踏上小路前,一輛越野車拐着彎兒從他們身後駛過,敞着的車窗裏傳來一陣大笑,幾隻手忽然争先恐後地伸出天窗外,中間一隻手上舉着一支燃着的煙,别的手拼命攀住它不放,試圖争奪香煙。越野車晃蕩了一下,猛一加油,絕塵而去。“下作的短命坯子!”姑奶奶沖着飛揚的塵土大聲罵道。阿湯趕緊在地上抓了把土石奮力撒過去,可是迎風而去的灰土多半又回撒過來,弄得阿湯和姑奶奶碜了一嘴的沙土。祖孫倆胡亂吐了幾口唾沫,罵罵咧咧地朝小路走去。
姑奶奶順道從家裏包了一包生茶葉,拐着阿湯往“一個字”的住處去。還沒到菜園子邊上,阿湯已經遠遠地看見那棵老榕樹了。一個碩大的綠泡泡圍在它四周,晶瑩透亮、流光溢彩,分處惹眼,在這個僻靜安詳的所在,顯得格外與衆不同。在阿湯向它一路走來的時候,這個巨大的、光閃閃的綠泡泡也似動非動地轉了轉,但在明晃晃的陽光映照下,看得并不真切。
阿湯停住腳,看得發呆。姑奶奶也一動不動地站住了。“佛爺呀,”她哆嗦着壓低聲音說,“駭死人不償命喲!”阿湯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在小道依着大路拐過大彎、朝着“一個字”家去的方向,路邊的水溝裏橫着一輛車,車輪朝天,車上冒着煙,幾個綠泡泡仿佛被什麽有力的東西驅動了似的,正以驚人的速度旋轉着。
“是剛才那輛車。”阿湯扯着姑奶奶的衣角說。
“親娘喲!”姑奶奶驚魂未定,牽着阿湯向小車走去。兩個在菜園子裏忙活的農民也丢下手裏的農具奔過來。
越野車發出刺鼻的焦糊味,車身嚴重變形,從車窗裏可以看見車内的幾個人血污滿面,窩着身子不動彈。又有三兩個人不知從什麽地方圍攏來,衆人七手八腳、慌裏慌張地想把車門拽開,但經過猛烈撞擊,車門根本無法打開。有人跑去報信求助,有人拿來農具充當臨時工具,還有人懷疑車裏的人已經死了。
“一個也沒死。”阿湯望着幾個飛快旋轉的綠泡泡大聲宣布。
“躲開躲開,别礙事。”沒人理睬阿湯的話。
阿湯忿忿地望着一幹人等,站在一邊看他們忙活。姑奶奶不停地念叨着“阿彌陀佛”。半個鍾頭過去了,駕駛席一側的車門終于被撬開,不省人事的駕駛員頭朝下窩在車内,雙腿被垮塌的車頭夾得死死的,拖不出來。好在救援隊已經趕到,還帶來了用于切割車身的機器。經過好一番折騰,半死不活的五個人先後被擡上救護車。最後兩個被擡出的人還迷迷登登地大喊大叫。
救援隊員收拾器械,準備收隊。阿湯沖着他們大喊:“喂,還有一個人!”衆人吃驚不小。“在哪裏?”有人問。
阿湯指着後半截車身。隊長俯身下去察看,“沒有了。”他肯定地說。“這裏。”阿湯伸手往扭曲的座椅後方指。隊長伏在地上,脫下手套,扳開被切割得七零八落的車體部件,在倒置的座椅後方,發現一條氣息奄奄的約克夏。小狗兒大睜着眼睛,帶着絕望的神情看着周圍的人,别在頭上的藍色蝴蝶結微微抖動着,身體不住地起伏。在隊長伸手輕輕托住它、将它往外抱的時候,它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凄慘的嗚咽。隊長将它輕輕放在腳下。“沒指望了。”他一邊疑惑地打量着阿湯,一邊說。
載着傷員的救護車呼嘯而去。小狗伏在地上漸漸沒了聲息,在它停止呼吸的最初一個瞬間,一直環繞着它、飛速轉動的綠泡泡迅速凝縮成一個網球大小的光球,升至半空中懸浮了兩秒鍾後,慢慢移向别處去了。
“等等!”瞠目結舌的阿湯呼喊着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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