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軍嚴禁濫殺,但不意味着不殺。
楚州南城樓前的驿道兩側,數十根杉樹樁一字排開,各吊挂兩到三具屍首示衆。爲防止烈日曝曬下屍首會迅速腐爛,這些在戰場上被擊斃或戰後處以絞刑的屍首,都特地用生石灰進行脫水處理,以便能扛過十五天的示衆期限,但吊挂出來卻顯得格外的猙獰。
這時候有四輛馬車從楚州南城門緩緩駛出,雖然天氣炎熱,但馬車卻遮得嚴嚴實實。
城門口守值的十數名将卒警惕走過來,居首的那輛馬車揭開前簾,一名身穿水綠襦服的女子走下來,取出一張特别通行證出示給爲首的武官看。
看特别通行證乃參謀府秘司印制,還有都統制韓東虎的簽押,這也意味着這些馬車裏不管是什麽人,他們都無權過問,爲首的武官當即下令将城門外的拒馬拉開放行。
綠衣女子沒有再登上馬車,而是陪同這隊馬車往城門外走出百餘步,才隔着車簾子,對居首的馬車裏說道:“香雲相送就到這裏了,王妃以後隐姓埋名,也不會有誰追查你們的行蹤,但王妃以後就再也不是什麽萬金之軀,怕是要吃些辛苦——要是實在有什麽困難,給香雲寫信便是。”
車簾子揭開來,露出一張憔悴、驚惶的臉蛋,顯示出這幾天她經曆過一番難捱的内心煎熬;即便如此,猶是不掩她美豔萬端、令人難以逼視的美豔麗容,似乎歲月留下的些微痕迹,絲毫無損于她的美豔,而她更帶一種難以言喻的風情——她凄然看向驿道兩側吊挂示衆的數十具屍體,第一具屍體此時看上去還是那樣的魁梧。
“韓謙之父也曾在楚州任過職,難道一點舊情都不顧,吝啬到連具棺柩都不給,死後卻還要如此辱其屍首嗎?”中年婦人凄然問道。
“信王及世子降才能得免死罪,頑抗則絞殺、屍首示衆十五日以儆效尤,這是君上親自拟诏。香雲即便持有王後的令旨,也隻能照顧王妃及八郎的周全——待示衆期限過去,香雲會安排人擇地安葬信王他們,待局勢平穩後,王妃想回來祭奠也行,但現在莫要再多操心了。”綠服女子說道。
美豔婦人歎了一口氣,身子縮回馬車裏,悠悠南下。
綠衣女子信步走回城中。
戰事持續的時間不長,北城被突破後,城中守軍也基本放棄頑抗,将上萬俘兵關押到城外的戰俘營進行整編。
現在除了到處可見的巡兵,楚州城内此時已經沒有太多的慌亂,甚至今日清晨街巷就恢複了米面蔬菜柴炭等基礎生活物資的供應。
韓東虎也下令巡兵嚴禁私下宅邸,對逃匿戰犯的搜捕都移交由緊急設立的楚州刑獄司負責。
綠衣女子走進此時爲韓東虎充當第二中央行營軍指揮牙帳的信王宮,看到韓東虎坐在案前正閱看一封黃簽公函,問道:“君上有什麽新的旨意傳來,什麽時候進攻揚州?”
“君上要第二中央行營軍做好楚州等地安置等事,暫時沒有要求我們南下,”韓東虎抓住綠衣女子的手,問道,“你将顧媚兒送走了?”
“送走了。趕緊送走了好,要不然再送到東湖或洛陽,指不定又會落到誰的眼裏呢,”綠衣女子說道,“你說,老爺這些年跟許夫人住在曆陽也沒有什麽聲響,怎麽就突然出這樣的馊主意?難不成以爲小姐在洛陽太輕閑了,一定要給小姐找個狠角色當對手?神陵司出身的女子,那個是好對付的角色?”
“要不然,難道學高祖皇帝對前朝宗室及清流士族進行血腥清洗,連婦孺老弱都不放過?”韓東虎搖了搖頭說道,“君上不願用這些太血腥殘暴的手段,有些辦法也是不得已而爲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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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州城陷,消息傳回金陵,嚣鬧數日的金陵城頓時鴉雀無聲。
此時除了韓東虎率第二中央行營軍主力全面進入楚州境進行整頓、追肅信王府殘餘勢力外,趙無忌已先率曹霸、陳碛兩部兵馬渡過長江,集結于東距金陵城七十裏的翠螺山腳下,蓄勢待發。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二十六日廷議剛開啓,周啓年、黃惠祥二人就率先走到殿中,上表稱道:“楊侯十七日所言,雖然令人驚駭,但細想那梁主韓謙事楚時,忠心耿耿,屢立社稷大功,乃大楚功勳重臣;而待河淮傾危,梁主韓謙又臨危受命禅繼大梁國主之位,禦虜騎,使中原山河免于破碎,更是有功于造化。三十年前梁楚本是一家,受戰亂支離破碎,本非世人所願。梁主與太後若能婚配,使梁楚重歸一統,千古佳話也……”
二十六日廷議,主要是諸部侍郎以上的文武官員參加。
他們都料到必然很快就會有人在楊恩之後屈服于梁軍的淫威站出來,他們隻是希望自己能盡可能不急于表态;他們也想着誰會是楊恩之後厚顔無恥的第二人,但黃家這一刻的表現,還是令絕大多人都猝手不及。
一直以來黃家都是最爲堅定的主戰派,除了黃惠祥、周啓年在京中擔任戶部侍郎、京兆尹,與宮裏的明成太後遙相呼應外,黃化十數年如一日執掌湖南行尚書省的軍政大權,其子黃慮出任左武骧軍都指揮使,乃禁軍大将之一。
黃氏更是江東世家宗閥的代表、領袖。
這數日衆情洶洶,想要将楊恩揪出來活活打死的國子監太學生,有逾三分之一出身于江東世家宗閥。
江東世家宗閥,或許在軍中的勢力不是最強,但算了顧芝龍這一系,不管沈漾、楊恩後期想着如何壓制江東世家宗閥在朝中崛起,但朝堂之中,還是有半數官吏與江東有着或直接或間接的牽扯。
而以張潮、張瀚兄弟二人爲首的湖南系、以黃氏爲首的荊襄系、以壽王楊緻堂爲首的江西系,或因爲文風不盛、世閥不顯,或因爲戰亂摧殘,或因爲長期爲馬氏所占,實力都遠不及各個方面都根深蒂固的江東。
在很多人看來,即便到最後不得不降,黃氏也必然、應該堅持到最後一刻。
溧陽侯楊恩之後,黃家第一個上表勸嫁了?
又或者是黃惠祥、周啓年二人擅自行事,沒有得到遠在嶽陽的黃化的首肯或授意?
然而在黃惠祥、周啓年之後,将帥印交給副都指揮使張封執掌,昨天才從池州回到金陵商議防務的黃慮,這時候站出來代其父黃化上表,力陳高祖天佑帝迫害忠良、先帝延佑帝猜忌帝師、縱容尚文盛之子及京南世家迫害廣德府軍吏等事,更是令無數官紳士吏瞠目結舌。
“你黃家世受皇恩,真真是無恥之極!”朝堂之中還有血性官員,這一刻再也忍受不住,指着黃慮破口大罵,“千百年改朝換代有之,将臣易主有之,但像爾等如此無恥者,聞所未聞!”
原本負責廷議秩序的殿中侍禦史,有兩人也加入斥罵之列,這叫朝堂之上頓時混亂起來——清陽也隻能滿臉鐵青的帶着臉色蒼白的少帝宣布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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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家這也太急切了吧?”今日的朝議,令還想觀望形勢的顧芝龍有些猝不及防,退到回到府邸,拉着富耿文坐下來,情不住疑惑的問道。
“黃家也不算太急切,他們再不表态,下場恐怕不會比信王好上多少,”
富耿文慢悠悠的說道,
“昨日又有故人登門找耿文,說梁主韓謙已經下诏着人更新戰犯名單。這次新的戰犯名單,将從天佑十二年開始清算,所有涉嫌逆亂,甚至恃兵不動,有割據地方、養寇自重嫌疑的,都在清算之列。而一旦列入新第一等的戰犯名單,即便投降都不會得到特赦,其子侄雖然不會直接受到株連,但也會由監察府及相應地方的刑獄司徹底其族過去數十年有無犯下惡迹罪事。隻要追查到曾犯下劣迹,便一概進行徹底的清算,不再給予寬免期。金陵逆亂時,黃化曾心思叵測的據湖州觀望金陵形勢,還曾試圖拒赤山軍東進,而黃家更是與壽王府、信王府密謀樊川河一戰,他們此時不表态,待金陵城陷,黃化、黃慮、黃惠祥、周啓年等,有哪個能活命?當然了,要是能守住金陵,梁軍的所謂戰犯名單,不管一張廢紙,顧侯完全不予理會。”
顧芝龍呆住了半晌,才陡然坐直問道:“這勸嫁表要怎麽寫,請耿文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