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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九章顧芝龍


除了楊緻堂重返中樞拜相的呼聲日益高漲之外,月前押送戰俘回朝的永嘉防禦使顧芝龍,也是這次鐵定要入中樞的人物。

顧芝龍到金陵後,雖然還沒有正式封功賞爵,但他及家小在黃陽巷已先得賜一座占地十餘畝、百餘間房舍的華奢宅第居住。

雖說長信太後多次婉言留任,但知樞密院使事周炳武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卻是事實;作爲新的知樞密院事熱門人選,顧芝龍抵達金陵大半月來,顧宅每天都絡驿不絕有賓客登門拜訪。

這一天,顧宅照例是絲竹之樂不絕于縷,大大小小的燈籠多如繁星,将偌大的園子照得通明如晝。

暮秋夜風吹拂之下,頗有幾分寒意,然而亭子裏飲酒的人們,卻面酣耳熱,一席酒正喝到最熱烈之時。

席案後,除顧芝龍及顧家子弟以及随顧芝龍到洛陽述職的幾名将吏外,還有宣歙世族的代表人物富耿文、番将洗射聲、洗射鵬及其父洗英,以及壽王府賓客張憲、阮延之子、繼阮延之後擔任信王府左司丞的阮陶、這些年留寓金陵的信王世子楊聰等人。

洗氏一族在酋首洗英的統領下,早在太和初年就下定決心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從辰州遷出,将族人安置到金陵、宣州、池州三地迄今已有四五年了。

因獻地遷族以及番營南征立下赫赫戰功,洗英得封侯爵。

即便除了封爵外,并沒能在朝廷得到正而八經的差遣,他還是極力去融入金陵的權貴圈子,但奈何并不是十分的成功。

而在征滅清源軍之後,洗射聲、洗射鵬兄弟二人,雖然得副都指揮使一級的将職,但最終并沒有随鄭晖留守興王府(廣州),而是随黃慮、張封等人繼續東征閩地。

兼并閩地之後,黃慮任建州留守,負責後續閩地的消化及統治,右武骧軍由新任都指揮使張封率領返回池州駐防。

洗射聲、洗射鵬屢立戰功不假,但朝中既不願用他二人獨立掌握兵權,又不想讓他們留在番民占居絕對多數的閩地及嶺南任官,這次将他們與顧芝龍一并召入朝中候用。

鄭晖用番營征讨清源軍,也并沒有将洗氏及番營當成嫡系愛護,洗射聲、洗射鵬之後有機會,也是幹脆利落與鄭晖分道揚镳,率部追随黃慮參與對閩地的征讨。

自恃出身高貴的黃慮,對番将既不相信又态度踞傲,顧芝龍卻是頗爲看重洗氏兄弟。

不僅在戰場上頗多提攜,到金陵後顧宅每逢有宴席,他基本上都将洗氏父子邀請過來飲宴,極力推動洗氏融入宣歙的世族宗閥群體之中。

韓謙禅繼大梁國主之位,陳、喬等大族趁着前兩年梁楚處于蜜月期時,都紛紛随韓氏北遷,如今還留在宣歙的世族宗閥,自然則是以顧氏爲首。

富氏在老家主富陌病逝後,新家主富耿文仕途不順,從湖南行省調任戶部郎中,因在黃化麾下任過職,在戶部一直都沒得升遷。

富氏此時也不可能與聲勢一是無兩的顧氏相提并論,在顧芝龍回朝之後,富耿文也是隔三岔五的登門拜訪,大有唯顧芝龍馬首是瞻的架勢。

在外人眼裏,這也是富氏理所當然的選擇。

然而,洗英雖然早兩年就将殘存的族人,大部分都遷入宣州境内購買田宅定居,但當地的世族宗閥眼裏,還是外人,并沒有被接納。

也是近日在顧芝龍的撮合下,居于金陵的宣歙世族人士,待洗英父子才算是稍稍親切些。

當然,顧芝龍看重的并不僅僅洗氏兄弟二人。

削藩戰事初期,洗氏及辰州番營遭受武陵軍的打擊,連連遭受到重挫,以緻不得不投附過來,從而搖身一變成爲削藩攻打潭州的急先鋒,之後又參加平息金陵逆亂的諸多戰事,而近十年來又随鄭晖遠征嶺南、閩地——辰州番營多年征戰,累計的傷亡是一個極恐怖的數字,也令辰州番戶男丁規模下降到一個相當危害的地步,以緻洗英不得不主動放棄辰州,請求内遷。

然而近二十年的苦戰,辰州番營以洗射聲、洗射鵬兄弟二人爲首,浴血培養出一批相當精銳的将領、武官。

顧芝龍還是有自信将洗氏等姓融入宣州,并用好這些番姓;這無疑将與他這些年培養的永嘉軍将領、武官,成爲他在中樞掌握權勢的基石。

今日信王世子楊聰、阮陶以及張憲等人登門拜見,顧芝龍照例請洗家父子上門飲宴,大有将洗家父子視爲親信的姿态。

“梁軍僅用不到三個月,就奪下關中,但不知顧侯如何看待這事?”壽王楊緻堂賦閑在家,作爲壽王府的賓客張憲這些年也沒有官銜在身,但這并不防礙出入權貴筵席。

目前梁楚分爲兩國,即便席間有外人在,張憲談及梁國,也不需要避諱什麽。

顧芝龍眼眸掃向張憲以及張憲身側的信王世子楊聰及繼其父阮延之後出任信王府左丞的阮陶,心裏很清楚張憲并非真是想問他對梁軍收複關中諸戰的看法。

他接下來如何回答,決定他将要做出的選擇;又或者說,他接下來的回答,将決定他能不能坐上知樞密院事的位子。

就他目前所知,司馬氏應該已經下定決定舉徐泗來投了;而司馬氏與信王楊元溥的态度也很明确,顯然都是希望借助這事推動楊緻堂重返中樞,甚至這是司馬氏舉徐泗來投的前提條件。

信王楊元溥這些年與楊緻堂關系密切自不用說,司馬氏更迫切需要楊緻堂重返楚廷中樞,以便使得大楚對梁态度強硬的少壯派、主戰派能徹底占據上風。

唯有這樣,司馬氏投附大楚,才有可能得到真正有力的支持與保護,才有能真正獲得安全感。

倘若主和派繼續主導大楚中樞,司馬氏的投附,很可能會陷自身于進退兩難的困難之中。

顧芝龍對這些事也是算是心知肚明,稍作沉吟說道:“王孝先所部蜀兵乃喪家之犬,王元逵也未能真正消化渝州,轵關陉一徑之後,蒙軍增援關中的通道被切斷,梁軍能很快收複關中,卻是不叫人奇怪。”

顧芝龍的言外之意,乃是梁軍這麽快收複關中,并非梁軍有多強,實質是分據關中的王孝先、王元逵年後就已經陣腳大亂了。

當然,顧芝龍也不是單純爲了謀得樞密院的位子,就完全是揣摩着信王府、壽王府的意圖說這些話。

梁軍是強,當年他也是栽在韓謙的手裏,才被迫率宣州兵接受改編,但不管怎麽說,此時梁軍的重心在北線,南線淮西、鄧均兩地的駐軍僅有三萬精銳,還不足以令人心懼。

倘若馬司氏舉徐泗之地來投,大楚不僅從地形三面包圍住淮西,環淮西部署的大楚兵馬,也将是淮西梁軍的六七倍之多。

雙方在江淮之間的兵馬規模,差距這麽大,顧芝龍心想要是還憂懼,豈非要躲在娘胎裏不敢出來了?

“顧侯以爲此時的梁軍,與朱裕時的梁軍相比,是強是弱?”張憲又問道。

“兵馬強弱,不能簡單用勝負對比,”

富耿文在一旁接過話頭,說道,

“梁軍當年兵圍潞州,城池将陷之際,卻不料梁師雄、朱讓反戈一擊,引蒙軍南下,措不及防間被打亂掉陣腳,以緻前功盡廢、一敗塗地,但并非其時梁軍弱不堪擊,也非蒙軍戰力有多不可戰勝。而此時的梁軍能在轵關陉重創蒙軍,繼而收複關中,也不能視之有強。就眼前的形勢,蒙軍連受重創,短時間内兵馬調整不過來,受晉南或許都難,但隻要蒙軍能守住太原、河朔,形勢未必沒有逆轉過來的時間。當然了,兵戰之法,存乎一心,韓謙是一個極難應付的對手,那是一定的。”

顧芝龍想入中樞執掌樞密院,還想着自成一系,他拉攏洗射聲、洗射鵬等番将,外加永嘉軍一系的将領,他在軍中的威望及影響力是足夠了,但不要說富耿文才僅僅是戶部郎中,卻是顧芝龍能在朝中唯一能拉攏的“大臣”。

富耿文資曆也足夠老了,沒能更上一層,說白了還是沒有強力人物推他一把。

富耿文也不會枉自菲薄,此時也是以顧芝龍的左膀右臂自居,才接過話頭,說出自己的一番見解。

顧芝龍也是點點頭,贊同富耿文的這番見解。

張憲笑了笑,心想也許顧芝龍内心深處對梁軍的态度要更謹慎,但他們這時候要的卻是顧芝龍這個态度,當然他也能想象顧芝龍别無選擇。

不提其子顧姚當年死于郎溪城一戰的舊仇了,顧芝龍他這時想要進中樞,要重新成爲宣歙世家的領袖,都決定他對梁國的态度不能軟弱。

張憲笑着說道:

“也的确,壽州軍殘破成那樣,不也在梁軍手底下堅撐了那麽多久而安然無恙?”

顧芝龍卻沒有接張憲的這句話。

他雖然這些年都在浙南,但壽王當年就是因爲主張暗中媾和徐明珍才觸怒長信太後,繼而再被驅逐出朝堂的;至少在壽王府正式回歸中樞之前,顧芝龍也不想去觸碰這個敏感的話題。

“近年來京中不時有人談及遷都,不知道顧侯如何看待這事?”張憲問道。

徐明珍及壽州軍涉及到當年的謀逆案,顧芝龍不願多談,張憲也能理解,但大楚帝都金陵與棠邑隔江相望,相當于梁軍南線兵馬的刀鋒,直接抵在大楚的心口上,也是衆人閉眼都無法回避的事實。

當年信王楊元演乃至鄭氏都主張趁韓謙在河洛立足未穩之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兵收回淮西,将北面防線推到淮河沿線,以便大楚中樞在江淮之間有足夠縱深的安全、緩沖距離。

然而當年速戰派聲音不強,鄭氏後期都被迫選擇主張和議,而作爲緩戰派的代表,楊緻堂更是被驅出朝堂。

這些年過去,随着梁軍在北線一系列的軍事勝利,東梁軍、蒙軍在梁軍的強勢,都不得不采取守勢,目前看梁軍在淮西的駐兵還不是特别的多,但想在極短時間出兵成功收複淮西,已經不再是現實的想法了。

這時候,倘若還想對梁國采取強硬的态度,帝都南遷,與梁軍南線兵馬的兵鋒拉開一定的緩沖縱深,則成爲朝中相當一部分将臣的共識,私下議論者甚衆,隻是暫時還沒有誰公開上書,将這層窗戶紙直接揭開。

當然,顧芝龍也知道遷都之事涉及極其複雜。

首先以長信太後爲首的主和派是絕對反對遷都的,而就算日益鼓躁對梁态度強硬的少壯派,也有不少激進人士反對遷都。

他們聲稱“天子守社稷”,以爲韓謙既然當年能将梁都定于洛陽,面對強勢的蒙軍不退半步,大楚豈能弱了氣勢?

在這些人看來,既然擔憂大楚中樞與梁軍南線兵馬兵鋒之間的縱深不夠,大楚将卒更應該奮勇作戰拿回淮西、鄧均等地才是,更不是灰溜溜的選擇遷都這一畏敵、怯敵的決定。

而即便在贊同遷都的官員當中,國都遷往哪裏,是江西洪州,還是江東杭州,卻也還有争議。

見顧芝龍沉吟頗久,富耿文又接過話頭,但他卻沒有直接回答張憲的這個問題,而是看向阮陶、楊聰,問道:“卻不知道信王殿下,對遷都之事如何看?”

信王楊元演親率三萬精銳坐鎮楚州,富耿文并不難想象,真要是叫信王楊元演由着自己的性子來,必然是希望大楚二十萬兵馬一擁而上,先奪回淮西再說,但問題這事并非信王楊元演能獨斷。

在這事上壽王楊緻堂的态度或許更關鍵。

富耿文并不覺得張憲會直接将壽王楊緻堂的态度相告。

他此時問阮陶、楊聰,心裏想着他們二人與壽王府接觸頗密,應該早就了解壽王楊緻堂對遷都的态度是什麽,那他們在壽王府的張憲面前,回答這個問題的語氣堅定與否,都不難看出壽王楊緻堂的真正态度是什麽。

“梁軍戰鬥力再強,在淮西總計僅有三萬兵馬,而司馬氏舉徐泗之地來投,我大楚于淮西之外,有二十萬精兵可用,是梁軍七倍之多,難道還真畏之如虎嗎?”信王世子楊聰毫無掩飾的說道。

富耿文瞥了張憲一眼,見他對楊聰的強硬語氣并沒有表現出什麽不耐煩或輕蔑的樣子,轉頭看向顧芝龍以及洗英、洗射聲、洗射鵬父子三人。

顧芝龍心裏顯然是有疑慮的,洗英則若有所思,洗射聲、洗射鵬卻神色一振,似對楊聰話裏所暗含的意味極感興趣。

雖然富耿文此時以顧芝龍的左膀右臂自居,但在張憲、楊聰等人面前,也不能奪得顧芝龍的風頭,定睛看着顧芝龍,看他如何回應楊聰這些話。

“話是這麽說不假,”顧芝龍遲疑的說道,“但說到對梁軍的态度,長信太後不用說了,而沈相與楊侯爺近年來似乎也多主張對梁軍妥協。這樣的話,我大楚在淮西之外即便有再多一倍的精銳,又能抵得上什麽用?”

“要說梁軍将卒有多強,真就未必,強還是強在梁國軍政悉出梁主一人,而大楚軍政卻牽扯處太多,難下決斷,也難謀大事。”富耿文說道。

“先帝年滿十三年出宮就府,誰那時能想到僅僅相隔一年,先帝十四歲就率龍雀軍守淅川城重創梁帝——陛下今年已經年滿十四歲了啊。”張憲笑道。

張憲這話則說得更明顯了,顧芝龍則遲疑的朝富耿文看過去。

顧芝龍雖然也随時關注朝中的動向,他的幼子顧雄暢作爲“質子”也一直在朝中任職,但顧雄暢的能力、幹練,畢竟比他戰死于郎溪城的次子顧兆遠遠不及,在金陵也是浪蕩不羁,不務正業,并不能幫他掌握宮禁之中的細枝末節。

而顧芝龍回到京中,雖然參加過兩次朝會,還特地得進宮觐見過一次,朝會及進宮觐見,都是長信太後主導,他對新帝沒有留下特别深的印象。

富耿文點點頭,示意張憲所暗示的話不假,他這時候也隐約能知道信王府與壽王府在背地裏籌劃着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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