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牢關巡視軍情及關防建造之後,韓謙便與王珺返回洛陽。
九月下旬已經是暮秋時節,草葉漸黃,一陣風刮過,園子裏都有落葉被風帶着旋轉起來。
韓謙坐在上陽苑淩雲閣裏,拿着他大梁國主的印玺,在一封封奏章上“啪啪啪”蓋戳子,甚是爽利,奚荏禁不住抱怨起來:
“這些奏章所言皆是要務,乃是諸公夙夜不辭辛勞推敲完備,你卻看都不看,直接加印,就不怕叫人看到洩氣?”
“這些馮缭、郭榮、顧骞等人既然都讨論透徹了,又皆是立刻要交辦下去的急務,我要一一細閱,不是耽誤事情嘛?”韓謙說道。
見韓謙如此不負責任的話,奚荏撇撇嘴;馮缭、郭榮、顧骞坐在下首也是無奈的笑笑。
秦問作爲谏議大夫站在韓謙身邊,還是恪盡職守,集中注意力快速的看一遍奏章,以免當中有什麽之前未曾發現的遺漏。
隻是秦問眼力再好、注意力再集中,也遠比不上韓謙直接蓋印的速度,幾天積累下來上百封奏章,半盞茶的工夫就算全部裁過了,接下來就直接交給右内史府執行。
連秦問都覺得韓謙這個國主做得太不負責任了。
“還有什麽事情?”韓謙将蓋過印玺的厚厚一疊奏章,往案前一推,見馮缭、顧骞、郭榮他們也沒有站起來将這些奏章拿出去執行的意思,問道。
“尚書大人到洛陽有大半個月了,昨日宴席看他身體休養頗好,也應該要铤身而出爲大梁效力了,不知君上可有什麽想法?”顧骞遲疑了一會兒,就代表馮缭、郭榮二人直接問出來。
韓道昌到洛陽後,執掌官錢司及大梁第一儲蓄局,沒有加參政知事銜,也就是沒有相職,暫時沒有資格參加樞密會議,大家不覺得有什麽,畢竟韓道昌除在作爲韓謙的嫡親伯父外,其他資曆還尚淺,才具也不顯。
然而韓道銘除了身爲宗室大臣的身份,在楚廷就曆任池州刺史、戶部侍郎、嶽陽行戶部尚書、戶部尚書及參政知事等顯要官職,資曆以及能力,馮缭、顧骞、郭榮都有所不及。
之前爲方便在金陵與楚廷談和議,直接給韓道銘加了一個鴻胪府卿的頭銜,但這個在中樞遠談不上特别重要的職務,理論上是留給馮翊的,已經有些不符合韓道銘此時的身份與地位。
然而韓謙從虎牢關視軍回來,幾次邀集群臣飲宴都沒有談及韓道銘在洛陽的官職安排,私下也沒有召見韓道銘。
韓道銘目前還能沉得住氣,但顧骞、馮缭、郭榮三人揣測不透韓謙的心思,又擔心這事拖延下去,會使人心産生微妙的變化,決定直接找韓謙将這事挑明了說。
另外,韓氏族人差不多都遷入洛陽了,宗正府或宗正寺照道理也應該要籌辦起來,但韓謙也完全沒有提及。
聽顧骞提及這個問題,韓謙盤膝坐在案後,手托着下巴。
這其實是他目前所面臨以及要解決的一個大難題。
雖然千百年來,宗室發揮的作用并不總是正面,甚至很多時候宗室内部的矛盾及沖突,常常将帝國拖入戰亂的泥沼之中,但無論什麽時候,想要鞏固皇權之時,宗室永遠是不容忽視的力量。
而韓謙即便想要削弱蔭襲之制,但千百年來所形成的傳統以及慣性力量,使得馮缭、郭榮也好,田城、高紹、趙無忌、林海峥也罷,這些人此時追随于他,盡職效命,内心的目标更多也是希望富貴能恩蔭子孫。
勳功賞爵的目的,也在于此。
大梁現在及未來,也不可能避免會有一個龐大的、在大梁注定需要獲得特殊地位的勳貴集團産生。
不可能韓謙他振臂一呼,這些大梁勳貴就會覺悟高到都變成爲人民利益奉獻一生的公仆了,韓謙也怕步子邁得太大扯到蛋。
曆代以來,甚至此時還沒有到來甚至不會到來的皇朝,統治者不希望勳貴集團,特别是軍事勳貴集團成爲威脅中樞政治的存在,避免新的動亂産生,要麽是開國之後對勳貴集團進行一遍又一遍的清洗跟打壓,要麽就是用更爲優渥的經濟特權安撫人心。
從感情上,韓謙當然不想走“狡兔死、走狗烹”的老路,但要是給予勳貴集團以及宗室子弟過于優渥的經濟特權,年代一久,必然會産生一個日益龐大的經濟特權集團,吞噬、侵占地方及中樞财政,最終使中樞财政運轉失效,将日益龐大的國事及國防開銷全面攤到對底層平民日益嚴峻的盤剝上。
一旦遇到較嚴重的内憂外患,整個社會體系就會直接面臨新一輪的崩潰危機。
韓謙不是沒有考慮怎麽去解決這些問題解決,隻是之前還不夠成熟,同時也是時機未到,便沒有提及,但此時既然談到大伯的任命,看馮缭、顧骞等人的架勢,必然會談及韓氏族人的安排,這些問題也就沒有辦法再拖延下去。
要不然的話,難免會對人心産生一些極微妙的負面影響。
“軍務繁忙,我精力也有限,難以兼顧國政,我對諸卿是信任有加,但對諸多奏函草草蓋印了事,還是難免會受數落,”韓謙慢條絲理的說道,“我想着是不是将左内史府的審議、封駁之事,單獨劃出來新設府司執掌,到時候隻要新府司與左右内史府對州縣及諸府司奏議之事取得一緻,我原則上就不再駁回,直接裁定通過便好,你們覺得怎麽樣?”
“君上要行前朝三省六部之制?”顧骞問道。
前朝初年所行三省六部,乃是中書省負責決策,門下省負責審議,尚書省下轄六部,負責諸多事務的具體執行,待朱溫創立新朝,一爲集權,二爲提高議事效率,将門下、尚書兩省合并。
韓謙禅繼國主,忙于防務,顧骞、馮缭等人主要負責前期的兩軍融合之事,将尚書省及六部合并到右内史府,改中書門下省爲左内史府,外加軍事參謀府、監察府共支撐起梁國新的中樞架構。
聽韓謙的話,顧骞以爲韓謙是要将左内史府的決策、審議權柄分拆,最終仿效前朝形成三省六部相互制衡的中樞格局,這樣也能分拆出一個全新的中樞機構,由韓道銘執掌。
他與馮缭、郭榮對望一眼,也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可以的。
“差不多這個意思,”韓謙說道,“但也略有區别……”
“區别何在,還請君上示下。”顧骞說道。
“前朝三省皆任職事官,蔭襲也好、征辟也好、科舉也好,皆由吏部選拔任命,官吏需要精簡能幹,左右内史府承襲中書、尚書兩省職權,官制可以主要承循前例。不過,新設院司核心職責乃是參議國是,需要集思廣益,人員任命要多一些,而除主持大臣外,參議者也不應再區分上下階層。我以爲新的院司,不再由吏司任命職事官,而由宗室大臣以及爲大梁立下汗馬功勞的勳臣以及地方推舉的鄉賢直接參與便好——你們覺得呢?”韓謙說道。
韓謙所提是上議院制或者說貴族會議的雛形,顧骞、馮缭、郭榮都有些發愣,他們當然知道韓謙所言新制與他們所熟悉的三省六部之制,實有着天翻地覆的區别,但一時間也看不透此事對國政的影響有多深遠。
他們此時也說不定哪裏好或者不好。
韓謙也不會此時就要馮缭、顧骞、郭榮給他答複,隻是限定了一個範圍讓他們先讨論起來,等過一段時間才召集衆人讨論決定。
顧骞、郭榮、馮缭以及秦問等人捧着一堆奏章離開淩雲閣。
“你這是要做什麽?”奚荏看到顧骞、馮缭等人離開時一個個滿臉困惑的樣子,這時候忍不住問韓謙。
“你替我掐掐肩,我便告訴你……”韓謙盤膝而坐,笑着說道。
奚荏跪坐到他身後,卻不想韓謙無賴的躺過來。
韓謙頭枕着溫軟處,忍不住要伸手去摸一把,卻不想被奚荏掐了一下,擡起頭看着她散發出成熟婦人誘人容光的臉蛋,說道:
“……大亂之後必有大治,然千百年來大治所開啓的盛世卻又是昙花一現,即便是前朝貞觀、開元盛世,前後也不過一百三十年,然而從安史之亂始,前朝便每況愈下,直到山河崩壞,逾一百五十年,這世道便如銅爐煎熬世人。漢末自到隋朝這段曆史不提,所謂兩漢不可謂不強,但民衆能安居樂業的年頭也十分有限。故而有諸多雄主常歎,馬上得天下易而馬下治天下難。我大伯到洛陽來還沒有滿一個月,人心就有些微妙了,顧骞迫不及待的提及這事,卻也不是私心,隻可惜千百年諸多大家所倡緻世緻用之學無數,卻也沒有一個辦法能有效解決掉宗室及勳貴所滋生的諸多弊端。其他人不說了,奚昌以及廷兒她的父親,到洛陽後,讓他們參議國政,多少有些力不從心,但他們也不會甘居人下。不要說此時将吏軍民皆苦、大家還要共克艱苦,即便将來國泰民安,我也不希望封他們一個公侯之爵,再賞賜他們良田美宅姬妾僮仆讓他們痛快的享受餘生。姓韓的,僅僅因爲姓韓,現在洛陽城一個個都幫着他們說話,恨不得隻要姓韓就都應該封侯。隻是真要這麽去做的話,總有一天大梁會冒一個與世家宗閥一樣,壓得底層民衆喘不氣來、到最後不得不變亂天下以求革新的龐大集團來。然而他們跟着我打天下,也不想臨了一無所得;赤誠爲民、甘願滿袖清風者總是少數。而将來也沒有誰能保證我的子孫個個都英明神武、勤于國政,不荒之于嬉?不說遠的,就說我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誰又能保證文信、文聰他們兄弟之間不手足相殘,又或者保證大梁不冒出一個徐明珍來?這些問題頭痛着呢,要是在棠邑,還不那麽迫切,但我禅繼大梁國主,朱家宗室子弟以及冊封的那些公侯以及不适應新制之政的将史,現在就要安置好,這些則都成了迫在眉睫要解決好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