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城位于南陽盆地的北緣,夾于伏牛山與桐柏山之間,戰略地形極爲重要,曆來是南北勢力必争之要沖。
春秋戰國時南方霸主楚國便在南召、方城、泌陽、魯山等地修築連續性防禦城寨,封堵北方勢力經伏牛山與桐柏山之間南下的通道;三國時發生于曹操與劉表/劉備之間的博望坡一戰,便發生在方城縣治南五十裏處的山林之間。
荊襄戰事過後,天佑帝意識到僅僅守夾峙漢水的襄樊兩城,并不能很好屏護荊襄,而即便整個遼闊的南陽盆地都稀無人煙,也有必要在南陽盆地北部邊緣地區修造新的防線,才能更好的将梁軍擋在荊襄腹地之外。
天佑帝一度使杜崇韬,将鄧襄都防禦使府遷入南陽盆地内部的鄧州殘城,從湖南、江西等地征調大量的丁口填入鄧、均等地,充實邊防;而方城縣與蔡州舞陽縣之間,修築連續性防禦城寨,東西兩翼延伸到伏牛山東麓及桐柏山西麓的山嶺之中。
方城防線并非簡單一座城池,而是由五十餘座大小城池、屯寨組成的防禦集群。
杜崇韬時期,方城防線除了常年駐有一萬兩千名禁軍将卒外,另有一萬五千餘戶兵戶依托方城、南召、沁陽三縣北部的諸多屯寨,進行屯田耕種、操練備戰,也是方城防線軍事力量的重要組成部分。
杜崇韬之後,鄭晖、柴建二人接掌方城防線,常備駐守的戰卒從來都沒有低過一萬精銳。
而此刻的方城防線,駐兵僅剩三千。
原有的屯寨兵戶,一部分丁壯被抽調編入襄州行營軍,又有相當一部分屯寨兵戶在過去三個多月時間裏,遷往梁州安置,目前僅剩不到五千屯田餘丁(兵戶青壯未編入現役營伍者,稱爲餘丁,方城防線最鼎盛時,遇敵可以緊急征用兩萬名屯田餘丁參與諸城寨的防守)。
在烽火狼煙四起之時,屯田兵們也拿起兵刃,穿上铠甲,站到寨牆之前,惶惶不安的眺望從舞陽縣境内南下的棠邑軍精銳像黑色潮水一般鋪滿前朝修築、始于嵩縣境内的馬市坪驿道。
馬市坪驿道一直延伸到鄧州(南陽盆地)腹地,跨過唐白河、從唐白河西岸,直抵漢水北岸的樊城。
方城縣治城是馬市坪驿道的一個重要節點,其城往北八九裏外,老虎頭與上官莊兩座防寨,建于馬市坪驿道兩側、高約十餘丈的山嵴之上,地勢險峻,乃是整個方城防線的最北翼,目前各僅有一支百人隊以及三百屯田兵駐守。
棠邑軍前鋒兵馬進抵老虎頭、上官莊時,幾乎都沒有停頓,便各派五百餘重甲精銳,高舉刀盾,沿着從馬市坪驿道岔出去的斜坡小道,不畏散亂的箭矢、落石,向兩座防寨直接發起進攻。
此時的守軍哪裏有士氣可言?
能稱得上柴建或晚紅樓嫡系的二三十名武官、兵卒被殺死後,其他守卒都紛紛丢下槍盾刀弓投降了,從棠邑軍将卒逼近寨牆附牆進攻算起,連一炷香的時間都沒有,戰鬥便結束了。
暮色降臨下來,但星月當空。
前鋒軍主力并沒有在老虎頭、上官莊之間擇地安營紮寨,點起一支支松脂火把,繼續沿着馬市坪驿道南下。
方城守将施恩看到這一幕,失魂落魄的倉皇棄城南逃。
方城僅有兩千多守兵,南面一百裏開外的鄧州城更是僅有一千守兵。
而往南三百裏的襄樊兩城則雖然還有六千守軍,但即便都增援過來,最快也需要四五天之後才能進入方城縣境内。
看到棠邑軍的大旗,而且是來真的,施恩此時不逃,難道指望四周諸城寨心念故楚的五千屯田兵,會爲他們死戰?
方城兩千多守軍可以說是有相當多的晚紅樓嫡系,但奪路而逃時毫無章法,隻恨爹娘少生兩條腿,甚至有不少将卒趁亂逃往兩翼的山林,或故意直接拖後掉隊,等着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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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霸沒有率身後的數百騎兵進駐方城縣治城,連夜趕到方城南二十裏的上桃溪南岸,追上南逃的方城逃兵,繞到西翼,從上桃溪上遊對倉皇間結陣的敵軍發動夜襲,将僅剩不到千人的敵軍沖潰,阻止他們逃去鄧州城。
還是孔熙榮派人追過來,嚴令曹霸率領數百騎兵撤入西翼的一座山林裏休整,放棄連夜奔襲鄧州城的計劃。
襄州叛軍在鄧均兩州的常備兵卒僅六千人,還分守諸城,而他們确定襄城最早一天之前才确知從蔡州借道南下。
不要說是守随時及平靖三關的周數所部以及守荊門、郢州的叛軍了,即便呂輕俠、周元舍得将襄樊兩城最後那點預備兵馬都拿出來拼,明天黃昏之前都未必能進入鄧州城。
他們此次奔襲的目的并不追求殺傷多少叛軍将卒,甚至還要避免制造過多的傷亡,作戰以驅逐、殺潰爲主,并以最快的速度接管鄧州、淅川、荊子口等城寨。
而棠邑軍之中,精擅射騎的精銳及松藩戰馬,數量也相當有限,南陽行營軍暫時勉強整編出一支六百騎規模的騎兵都,交給曹霸率領以爲前驅,孔熙榮怎麽都要防備着曹霸發|浪濫戰,造成不必要的傷亡。
後半夜,夜穹之上陰雲突然密布起來,北風呼嘯,吹刮大地,清晨時散亂的飄起大雪。
曹霸這時候整隊出發,不顧大雪,趕在午時抵達鄧州城外。
鄧州此時已成空城一座,千餘守軍趕在前半夜就倉皇棄城南逃。
曹霸也沒有率部進鄧州城,而是往西進入伏牛山南麓的丘嶺間,經穰城、内鄉兩縣境内穿過,往兩百裏外的淅川直撲過去。
考慮到叛軍可能會放棄襄樊随郢,而據地利守均州的意圖,均州北部重鎮淅川,同時也是荊襄戰事最重要轉折點淅川守禦戰所在,是棠邑想控制武關道的最重要節點。
曹霸第一時間趕往淅川,即便不能第一時間奪下城池,也要想方設法限制叛軍援兵沿淅川河進駐淅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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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午時柴建率四千殘兵倉皇逃入襄城,可以說是欲哭無淚,見到呂輕俠、周元等人也是相顧惘然。
招讨軍是并沒有提前得到通知,但不要說周炳武、張蟓二人,趙臻都可以說是大楚宿将,曾在金陵逆亂期間給赤山軍造成相當慘烈的傷亡。
柴建前夜清晨時才接到棠邑軍兩萬精銳從蔡州借道南下的消息,他與守郢州城的鍾彥虎着手安排兵馬棄城北逃之初,就被周炳武、張蟓他們準确察覺到意圖。
從十月上旬起,在周炳武的督促下,張蟓、趙臻二人都将右武衛軍、右武骧軍的主力精銳調到荊門、郢州兩城牆下,有條不紊的組織攻城。
之前攻勢不緊不緩,談不上有多激烈,主要還是調用匠工造旋風炮攻城,不過看到叛軍主力有北逃的迹象,張蟓、趙臻二人不僅加強對荊門、郢州兩城的攻勢,還組織小股的騎兵精銳繞到荊門、郢州的南側,遲滞叛軍南逃的速度。
柴建棄荊門城時,麾下還各有一萬多兵馬,但沿途一路被張蟓所部的前鋒精銳兵馬銜尾追擊,無數兵卒被殺敗沖散,兼之有大量将卒在途中嘩變逃亡,他能率四千多殘兵逃入襄城,已經算是極僥幸、算得上他平日威勢極重了。
由于右龍武軍水營果斷的從漢水下遊殺過來,守東岸郢州城的鍾彥虎傷亡更慘重,最終步卒、水軍加到一起,逃入北岸樊城之中的殘兵都不足四千人。
而這一刻以右武骧軍爲主的招讨軍右翼兵馬,正沿着漢水與大洪山西麓之間的通道,迅速往樊城與棗陽之間的區域集結。
很顯然周炳武、趙臻這時候已然确認是棠邑軍從北面發動進攻,此舉意在攔截周數率随州行營軍經棗陽往樊城撤逃。
這時候荊襄軍的弱點完全暴露出來。
之前的襄北軍不要說沖鋒陷陣的戰馬了,軍馬數量也很有限,還大部分都被李知诰帶到梁州去了。
招讨軍雖然也沒有多少戰馬,但軍馬卻不缺。
左武衛軍、右武骧軍之中,機動速度更快的馬步軍差不多占到總兵力的一半,便是這些馬步軍令柴建、鍾彥虎難以有效擺脫追擊,損失慘重。
而趙臻親率五千馬步軍,此時已經集結到棗陽西三十裏的池陽,而周數所部第一批往西撤逃的兵馬,才進入棗陽城。
更爲關鍵的是發源伏牛山餘脈攻離及七峰山的唐河、白河,在新野縣南部合會,繼續往南,在樊城東部彙入漢水,此時才剛剛結了薄冰;而下遊接近河口位置,原有一座浮橋,但鍾彥虎爲阻追兵進逼樊城,已一把火将浮橋燒毀。
這也意味着除非周數能率部将趙臻所部擊潰,其部才有乘渡船過唐白河逃入樊城的機會!
想鍾彥虎率樊城殘兵從西翼策應,接周數突圍已不可能,卻不是說鍾彥虎不敢戰,而是已經有近兩萬棠邑軍精銳進入鄧州,此時正大舉分兵馬不停蹄的往淅川挺進。鍾彥虎倘若不能第一時間率部去增守位于丹水入漢水河口的滄浪城,緻使滄浪城先一步爲棠邑軍所奪,就意味着所有在滄浪城以西的人馬都會淪爲甕中之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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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陽之下,被人馬踩踏得一片泥濘的雪地,上千具屍首倒伏在一條無名小溪兩岸,白天的氣溫略高,溫熱的鮮流彙聚到溪河之上,令薄冰融化,靜滞的溪流仿佛裏許長的血河,橫亘在大地之間。
趙臻躊躇滿志的坐在馬鞍之上,駐足河畔,眺望遠處覆蓋皚皚白雪的山嵴。
“督帥,周數沒挺過去,咽氣過去了!”一名小校按着腰間的挎刀,揭開帳篷簾子,小步跑過來禀報道。
“找一副棺木來,将周數的屍首收殓,等周兵部過來再作處置。”趙臻說道。
這一仗可以說是勝得摧枯拉朽,唯一像樣的戰事,便是周數率兩千嫡系想從右武骧軍的攔截下突圍殺到唐白河釁去。
雖然趙臻最終還是将這一部叛軍殲滅于唐白河東岸,但在兵力上占絕對優勢的右武骧軍卻也付出逾千傷亡。
最後将周數擒獲時,周數身中數十箭,還殺傷他右武骧軍十多将卒。
趙臻卻是敬周數是條漢子,也想着将他活捉送往金陵,功績更顯,卻未想周數失血過多,最終還是沒能救活過來。
此時叛軍殘部已經逃往漢水上遊兩岸的滄浪、鄖陽、房陵,據秦嶺、武當山迫切漢水的險峻地形,守峙西進漢中的門戶。
入冬之後,丹江口往西的漢水上遊水淺流卻急、礁石密布,大小船舶不得進,兩側的小道更是狹窄險僻,易守難攻。
不管怎麽說,在春夏漢水上遊的水位漲上來之前,招讨軍短時間内極難打開西進漢中的通道。
何況棠邑軍此時占據淅川、靖雲、荊子口、内鄉、穰城、鄧州、泌陽、南召、方城等占據鄧均兩州大部的十一縣,同時周憚在光州占領平靖、武勝、黃岘三關,控制從淮西經淮陽山口南下荊襄的另一處通道。
當然棠邑軍也是奉诏進攻叛軍,不能說他們的不是,但後續招讨軍與棠邑軍如何分配讨伐作戰任務,卻需要好生斟酌一番的。
目前張蟓率部進駐襄城,趙臻也派前鋒兵馬占下樊城,後續讨伐作戰要怎麽打,乃至荊襄後續的防區要怎麽劃分,不要說他們都作不了主,金陵那邊也未必能直接下旨,說到底還需要看金陵與棠邑怎麽讨價還價了!
說到底,太多數人都沒有料想到第一次河淮戰事,竟是以這樣的結局暫時降下帷幕。
“應該是周兵部的官船過來了!”
軍司馬阮倉指着遠處漢水江面上數艘揚帆南下的戰船說道。
阮倉乃阮延之子,曾任揚州長史,淮東削藩,除了其父阮延繼續擔任楚州刺史,協助信王楊元演率楚州行營軍守禦淮河下遊防線外,揚、泰兩州的刺史、司馬、長史以及六曹參軍,皆由金陵派遣官員擔任,阮倉也就随趙臻西進,在右武骧軍擔任軍司馬。
周炳武以兵部尚書出領招讨使,目前是朝廷在荊襄的最高軍政長官,趙臻帶着阮倉等一幹将吏,趕往岸邊去參見周炳武;待他們趕到長滿葦草的江灘時,張蟓也乘兵船從襄城趕了過來。
周炳武年逾六旬,卻猶精神抖擻,身穿紫袍官服,沒有戴幞帽,花白的鬓發被寒風吹得有些淩亂,登岸看着荒涼的原野,身形削瘦的他站在岸邊,仿佛清矍儒雅的文臣。
相比較之下張蟓的相貌要粗犷得多,身穿戰甲,手按住腰間的挎刀,都看不出他的年紀,實際比周炳武還有大兩三歲。
随周炳武登岸的,乃是招讨軍都監張潛,身穿绯衣官袍。
不提官位,周炳武、張蟓可以說是大楚軍中碩果僅存不多的老帥、宿将,趙臻上前給他們見禮。
“棠邑軍目前主要駐守哪幾座城池?”周炳武關切的問道。
“棠邑軍主要駐守鄧州、淅川等城,新野、唐河僅派駐數百軍卒;随州方向,周憚也僅是派兵接管平靖、武勝、黃岘三關,并沒有繼續往南——我昨日黃昏派人去見孔熙榮,應該快有回複了。”趙臻說道。
“戰事既了,掃尾戰場及接管随陽等事,由都将分頭負責便是,我們先去樊城吧。”周炳武說道。
守襄必守樊,襄樊兩城夾漢水而立,守住樊城不僅能拒棠邑軍将觸手伸及到漢水沿岸來,還能控制唐白河下遊的南陽盆地南部地區。
說來也巧,趙臻、張蟓、張潛随周炳武乘船趕到樊城時,孔熙榮、李秀也正好在一隊侍衛的簇擁下趕來,兩軍算是在樊城正式會師了。
金陵七月下旬傳诏棠邑,從側翼出兵進攻襄北,并沒有正式将棠邑兵馬編入招讨軍序列,因而周武軍對進鄧均兩州的棠邑兵馬,即便是名義上的節制權也不存在。
因此,雙方進入被鍾彥虎棄城逃跑前縱火燒過的衙署,在大廳裏則是對等的列案而坐。
左列乃周炳武、張蟓、趙臻、薛若谷等人,即便是趙臻、張潛也都年逾五旬,鬓染霜發。
右側隻有孔熙榮、李秀二人孤零零的坐着;李秀還要稍長三四歲,孔熙榮滿打滿算,今年才三十一歲,可以說是年輕得過分。
“棠邑軍從蔡州借道南下,黔陽侯應當預見到叛軍摧枯拉朽,不堪一擊,可有說下一步階段棠邑軍當如何參與作戰?”周炳武問道。
“想必周兵部已然知曉蒙兀人奪下雍州,而趙孟吉、王孝先欲投蒙兀等事,”孔熙榮也不跟周炳武打什麽馬虎眼,徑直說道,“後續熙榮将奉命進入商洛,與梁軍聯手進攻占領渭河兩岸的敵軍,但考慮到桐柏山驿道修造不便,最早要拖到明年秋後才有可能修通,軍械糧谷經陸谷轉輸極爲不便,還請周兵部盡快發兵攻下滄浪城,使赤山會商船能盡早進入丹水……”
往淅川及武關一線輸送物資,最方便的還是經長江水道入漢水再轉入丹江水道,大量的軍械糧草才能源源不斷的從東湖等地運入商洛,支撐南陽行營軍在商洛地區的作戰——這條水路要打通,首先要保證将位于丹江河口的滄浪城從叛軍手裏奪過來;要是滄浪城不能奪回來,赤山會的商船就隻能從樊城東側進入唐白河,軍械糧谷經新野上岸走陸路運往淅川,再從淅川裝運上船去武關,多一番折騰不說,還要多繞兩三百裏陸路,靡費也大。
雖說物資從期思登岸後,從北面蔡州境内借道,到鄧州、再到淅川,陸路也就一千裏左右,要比走南線水路近多了,但沒有完善平整的高等級驿道,陸路車馬的運輸能力,是遠無法跟水路舟船相提并論。
即便将來會在桐柏縣境内,修一條橫穿桐柏山北麓山谷的驿道,能将淮河上遊進入鄧州的陸路運輸縮短近三百裏,但也不及水路便捷。
當然,這條驿道修成,則能保障南陽與淮西的聯絡不會被切斷掉。
這也表明棠邑将長期控制鄧、均兩州的野心。
周炳武看了坐在下首的張蟓、趙臻、薛若谷等人一眼,心裏歎了一口氣,很顯然即便韓謙有将鄧均兩州并入棠邑的野心,也不是他們這幾人能拒絕的,最終還是要政事堂諸公與棠邑角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