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計京畿諸縣,金陵城在逆亂之前,便有着逾四十萬丁口居住,有宗室子弟、世家宗閥子弟、有朝臣及侍衛親軍、禁軍将官家小,有商賈平民,更多的是侍候權貴的奴婢;極盛之時,僅宮裏的侍宦宮女就高達一萬六七千人。
金陵逆亂,不計其數的人或死或逃離他鄉,又有十數萬奴婢或文臣武吏的子弟家小爲安甯宮叛軍脅裹渡江,延佑帝收複金陵城時,城中人口一度僅剩七八萬人。
這些年金陵說是恢複了元氣,宮裏所用的侍宦、宮女也有五六千人,但相比金陵逆亂之前,人口規模還是縮減了近一半。
這也就使得諾大的金陵城裏,使得縱橫交錯的街巷之間,到處都是荒廢的宅子。
西柳巷深處,一輛馬車在炎熱的下午,停在一棟荒宅前。
太陽火辣辣的照射下來,除了三五個跟死了一般的乞丐,蜷在稍稍陰涼的牆角、樹蔭下,整個巷子都看不到一個活人經過。
身穿便袍的周元走下馬車前,警惕的往巷子兩側看了兩眼,才先跳下馬車,先走到門檐下,推開虛掩的院門,身子先閃了進去;過了片刻,就見須發皆已霜白、腿腳卻顯得比周元還要利落的李普走下馬車,進入荒宅之中。
馬車辚辚的駛出巷道,似乎巷子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荒宅之中,一名身體颀長的青年身穿衲衣,手裏拿着一根竹竿,赤腳坐在長滿雜草的池塘邊——衣衫破爛、篷頭垢面,但此時卻不掩他偉岸的身姿。
周元與李普走進來,青年回頭看了一眼,示意他們在池塘邊的泥地上坐下來,說道:“你朝沈漾、楊恩皆請楚帝準韓謙的折子,也是料定韓謙有違名法這麽急着立侯世子,他随時都有可能親率大軍北上,而棠邑連日擴編兵馬,但除了東湖、曆陽等中樞之地皆用精銳駐守外,其石梁、義陽、淮陵以及龍潭等地,兩萬駐軍多爲新編,三萬精銳連同水軍主力皆在壽春、霍邱集結。陳州南部的梁軍也在殷水搶修涉水驿道,韓謙統軍北上,可能就是十天之内的事情——昌國公與周侍郎,還沒有說服李知诰有所動作嗎?”
李普蹙着眉頭,與周元也是大咧咧的坐着燙熱的泥堤之上,說道:“不僅知诰那邊還想再等一等,長風、阿秀都不主張草率行事……”
“再等一等,怕是黃花菜都涼了,”青年哂然笑道,“現在李知诰、李長風、李秀都不重要,我就想知道昌國公可有下定決心了?”
“朱裕與韓謙聯手,并沒有那麽好對付,即便是韓謙率部從陳州增援汴京,勝負依舊是五五之數。我估計在韓謙手裏吃過太多虧的徐明珍,此時也還在猶豫着,沒有下定最後的決心吧?倘若徐明珍都沒有下定最後的決心,那我們又怎麽能知道,你們千方百計的慫恿襄北軍謀蜀,目的不會是要将棠邑軍的主力拖在淮河南岸吧?”李普他也沒有那麽傻,沉聲問道。
“先生說韓謙乃江淮之異數,我初聽這話心裏多少還有些不屑,卻沒想到你們一個個都對他如此投鼠忌嚣,看來先生所言真是不假啊,”青年笑道,“你們覺得徐明珍此時或許還有回頭的機會,但問題在于,韓謙率三萬精銳北上之前,徐明珍敢回頭嗎?又或者說,韓謙、朱裕此時會以什麽條件接受徐明珍回頭?徐明珍舍得徹徹底底的放棄兵權,将身邊最後的徐氏血脈都交出去爲質,換一個回頭的機會嗎?而韓謙一旦率三萬精銳北上,昌國公不會覺得韓謙不打下徐明珍此時分兵掌握的太康、拓城等城,不将陳汴驿道的東翼保護好,就敢冒着後路被斷的危險,率三萬精銳去助韓元齊守汴京城吧?徐明珍與韓謙之間,完全沒有信任,對徐明珍而言,要麽直截了當的向棠邑繳械投降,要麽就等着韓謙率部北上跟他先打第一仗,換作昌國公是徐明珍,會做怎樣的選擇?”
“對徐明珍而言,依舊是襄北軍先動,他再動,才能最大限度的減輕壽州軍将要承受的壓力,”周元說道,“周某倒想問一問,襄北軍爲何要先動?”
周元這時候也是越發确認蒙兀人到底還是怕韓謙孤注一擲的率部進入河淮參戰,雖然他們也迫切想得到蜀地,但細想棠邑這些年崛起的曆程,面對孤注一擲的韓謙,誰心裏能不發虛?
“襄北軍當然沒有先動的理由,所以先生與我,都沒有跑到李知诰跟前去徒費什麽唇舌,周侍郎與周指揮使兄弟二人,似乎也沒有先動的必要。又或者說,呂輕俠此時的心思跟沈漾、楊恩以及楊緻堂他們一樣,心裏都巴望着棠邑軍北上跟我們拼個兩敗俱傷呢。等到棠邑軍真跟我們打了一個兩敗俱傷,襄北再謀蜀也就沒有那麽多的顧忌了,即使與淮東、壽王府及鄭氏相争,怎麽看最終也是襄北軍的赢面更大呢,”青年笑着問道,“你們一個個是不是都這麽好算計着啊?”
周元、李普都面沉如水,沒有吭聲,但形勢很明顯,棠邑如此強勢,誰先動手未免能占到什麽大便宜,但一旦被韓謙盯上,卻一定會吃大虧。
周元之前與姚惜水趕去楚州,是曾想勸信王楊元演一起出手,還想着在王家人頭上做文章,卻沒想到韓謙直接立庶長子韓文信爲侯世子,切斷王家人的妄想,令王家人心思冷靜下來,信王楊元演那邊自然也就稍安勿躁起來。
而沒有淮東的配合,徐明珍也拖着不動,這時候襄北軍先動,要是促使韓謙最終放棄北上增援的計劃,先出兵進攻随州、南陽,他們找誰哭?
“一個個都好算計,一個個都替自己謀着退路,但昌國公你真是沒有半點退路啊?”青年盯着李普,搖頭歎道。
李普沉聲問道:“此話怎講?”
“昌國公是不是一直以爲呂輕俠将二皇子接入慈壽宮,有朝一日會全力擁立二皇子爲嫡,昌國公府終有一日會東山再起?”青年笑問道。
李普蹙着眉頭,盯着青年,想看他到底要說什麽。
“如果說昌國公與二皇子始終都隻是呂輕俠手裏的棋子,同時還注定最終是要被呂輕俠狠狠抛棄掉的棋子,昌國公心裏會怎麽想?”青年問道。
“你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李普心頭蒙上一層陰影,質問的聲音情不自禁的變得嚴厲起來。
“李知诰在昌國公膝前喊了二十八年的義父,昌國公真就對李知诰的身世沒有一丁點的懷疑,真就以爲他是你那個鄧姓部将留下來的孤子?”青年笑着說道,“先生卻說此時的李知诰,跟當年的魯王,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呢?當然,昌國公在江淮也沒有機會見過魯王的面,我這次過來,特地重金求來魯王當年的一幅畫像,昌國公可有興趣一看……”
青年示意站在一旁柳樹蔭下的侍衛,将手裏邊角都有些破爛的畫卷捧過來,遞給李普。
李普面色鐵青,站起來身接過畫卷手都有些顫巍巍起來;周元站在一旁,也是難以置信的盯着徐徐展開的畫卷。
“對了,李知诰當年如此輕易就奉太後手诏行事,而這些年李知诰與呂輕俠之間一直都存在着超過尋常的信任,昌國公心裏真就一點沒有起疑?”青年盯着李普的臉問道。
李普仿佛被雷劈中一般,撐着泥堤再坐下來,袍襟滑落入池塘水中,也絲毫不察。
“昌國公與周大人總是懷疑我們的居心,但我想問問昌國公、周大人,我們要是僅僅隻爲束縛住韓謙的手腳,令他不得參與河淮戰事,我們隻需要揭開新津侯的身世便就夠了,何必苦口婆心的多次身潛險地,遊說昌國公、周大人?先生費這些年奔波江湖,還不想着要實現前朝故人共治天下的夢想?當然,我們也并無害新津侯的心思,才将這幅畫像送到昌國公手裏……”青年說道。
周元也不是三歲小兒,猜測蕭衣聊與眼前此人之所以沒有直接揭穿李知诰的身世,必有其他的顧忌,而倘若大楚的局勢徹底亂作一團,又說不定叫韓謙窺得火中取栗的機會,這定然絕非蒙兀人所願意看到。
不過,周元并不覺得眼前這人在李知诰的身世之事說謊。
除了眼前這絕難作假的古舊畫像外,也确如眼前這人所說,呂輕俠與李知诰之間确認有着超乎想象的信任,而這事也确實符合呂輕俠一貫的風格。
“但你到底還是揭開了知诰的身世,”李普仿佛蒼老了一截,苦澀的問道,“你不拿這事去要挾呂輕俠、李知诰,卻過來跟我說這些,到底想怎麽樣?”
“我并沒有想怎麽樣,昌國公或許可以拿這幅畫像去問呂輕俠想怎麽樣?”青年笑道,“這棟宅子便留在昌國公慢慢考慮吧,恕小侄不再相陪了……”
說罷這話,青年身子微微一躬,接過侍衛遞過來的一支竹棒,身形頓時佝偻起來,仿佛沿街讨口飯的乞丐,丢下李普、周元二人,徑直與左右往院子外的荒僻巷道走去。
走過兩條街,青年蜷在一家米鋪的牆角陰影裏,過了許久,才看到之前載李普、周元的那輛馬車去而複返,往遠處荒涼的“昌國公府”駛去。
“昌國公竟然對李知诰的身世從頭到尾都毫無察覺,真不是能成事之人,公子怎麽還要将魯王畫像交到他手裏?照我看,還真不如直接将這事揭開。”一個身形瘦小的乞丐蜷縮在青年身邊,壓低聲音問道。
“先生有擔心韓謙早就有懷疑李知诰的身世;而即便韓謙之前不知道,我們直接揭穿李知诰的身世,也難保韓謙不會再次選擇跟李知诰聯手合作——這些年發生這些事,你難道還不知道韓謙并不是一個有底線的人啊。”青年說道。
瘦小乞丐想想也是,韓謙這些年來還真是反複無常,又不是沒有跟李知诰、呂輕俠他們聯手過。而他們如此稠密的算計跟布局,說到底不就是猜不透韓謙及棠邑軍會有的反應嗎?
“對了,先生懷疑楚太後王婵兒對呂輕俠言聽計從這事,令我們潛伏金陵,全力搜集慈壽宮及長春宮這些年來可能會有一切疑點以及隐秘傳言,有一件事十分叫人起疑……”瘦小乞丐說道。
“哦,哪件事?”青年問道。
“楚太後王婵兒曾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病養長春宮,而五牙軍水師覆蓋洪澤浦前夕,長春宮傳出宮女與侍衛偷情産子被杖斃抛屍荒野的秘聞——我懷疑此時慈壽宮所養的二皇子,未必真就是二皇子,呂輕俠才能叫楚太後王婵兒如此乖乖聽話吧?這才符合呂輕俠的風格吧,”瘦小乞丐說道,“我擔心要是這事被李普察覺,事情怕是未必如此公子所預料的那般發展吧?”
“要不是先生在,呂輕俠做事,哪那麽容易有破綻給人看到?慈壽宮裏的那位,到底是真皇子還是假皇子,我想呂輕俠會做得滴水不漏,這事不需要我們替她擔心,”青年哂然說道,“金陵城會亂上一陣子,不再是安身之所,今明兩天,我們的人就都撤出去……”
“他們即便能說服李長風、李秀等人附從,但未必就能輕易控制住楊元溥啊。再說郭亮、張瀚所掌握的左右武翊軍皆是精銳,沈漾、楊恩、杜崇韬、周炳武等人皆不好相與,而韓道銘府裏也是暗藏二三百名甲卒,我們真不留下來,替他們一臂之力?”瘦小乞丐問道。
“呂輕俠暗中掌握慈壽宮八年,你真以爲除了李長風、李秀之外,她就織造局那點宮女、宦官可用?”青年一笑,說道,“現在隻要逼得他們不得不動手,他們即便做不成事,将水攪渾的能耐還是有的,先看他們将金陵城殺得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