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啓年愣怔半晌,都難以相信呂輕俠所說的一切。
以棠邑軍的實力以及這些年來韓謙極重視偵察斥候之事,周啓年相信他要想将三五人從敵後劫走,應該是易如反掌,但這跟将三五百人從敵後劫走,完全是兩個概念。
要是司馬家真這麽好欺負,金陵事變之前那麽多年,李遇及信王楊元演率楚州兵馬與司馬氏在淮河下遊先後對峙那麽多年,都沒能取得決定性的戰果,豈非都是實足的蠢貨?
而溫暮橋早年乃是與李遇、杜崇韬等人齊名的人物,溫博與李知诰、韓謙都對過陣,可以說戰術層面不會比李知诰、韓謙相差太多
而溫博所率嫡系戰力的韌性、戰鬥力之強,都足以證明溫氏一族乃是與浙東郡王府堪比肩的将門之族。
即便溫氏一族有相當一部分的子弟都在溫博麾下爲将,此時被困于羅山城,但其宗族之内基本的防禦力量,怎麽可能會弱?
除非溫氏一族主動配合,天下誰能從司馬家的眼皮底子,将小規模戰鬥力絕對強橫、冠絕天下的溫氏族人劫走?
“夫人說笑了吧,”周啓年笑着說道,“即便黔陽侯與梁軍勾結,但溫暮橋當年乃是殺害韓道勳的罪魁禍首之一,溫氏族人怎麽可能不加以反抗,乖乖的跟黔陽侯派出的輕兵離開?夫人确定不是司馬氏跟黔陽侯有什麽交易?”
要是确有其事,周啓年更願意猜測司馬氏跟黔陽侯達成什麽合作協議,或許是司馬氏擔心淮東會對徐泗出兵,再有意讨好黔陽侯,将其殺父血仇拱手獻上。
然而這能算是與梁軍勾結嗎?
又或者說這或許是遊說司馬氏歸順大楚的一個機會?
周啓年一時間消化不了這麽驚人的消息,甚至連呂輕俠的話真假,他一時也無法分辨。
“我也不知道韓謙用什麽手段說服溫氏族人乖乖配合,事後觀其聚居地并沒有武力對抗、奮力相搏的迹象,但司馬氏卻是氣急敗壞,事後分兵數路追捕,但捕殺十數人都是疑兵,最終還是叫這一路輕兵成功逃脫,”
呂輕俠也不隐瞞她們在徐泗有相當可靠的信息源,更詳細的說道,
“當然,司馬氏之所以懈怠、疏于防備,也是從棠邑潛出的這部輕兵,最初是假裝梁軍從北面接近徐州北。而在溫氏族人被劫走後,司馬氏派兵馬往北追擊無果,意識到可能是南面派兵馬假扮梁軍劫人,後續追兵則沿徐州南部展開,但這時候又被棠邑軍這段時間從濠州渡河侵襲的兵馬幹擾,沒有想到這部輕兵帶着溫氏族人沒有北上,也沒有往南突圍,而是往東到海州北部渡海。很可惜我們得到消息還是晚了一些,四天前壽王府的人在長江口發現赤山會有四艘倉船從外海進入長江水道。也許周先生到東湖時,韓謙已與溫暮橋見過橋了……”
周啓年眉頭微蹙,他知道呂輕俠說出這麽多的細節,自然是方便他去驗證真僞,遲疑的問道:“夫人想說黔陽侯劫持溫氏族人是……”
周啓年都有些爲他的想法驚呆了,以緻他遲疑着、猶豫着都不能直接吐露出口。
“周先生與韓謙打交道也非一年半載了,對韓謙是什麽樣的人物,難道還不夠清楚?”呂輕俠說道,“當年韓謙借孝道之名,将陛下玩弄股掌之間,而一旦孝道成爲他野心權欲的障礙,被他踐踏在腳底下,又有什麽好值得詫異的?殺父之仇,在這種人物的眼裏,又能算得了什麽?再者說了,他不承認,天下誰能說溫氏族人就一定落在他的手裏?周先生此時還能說韓謙不是鐵了心跟梁軍勾結、以逞其志?”
周啓年倒吸一口涼氣,心想,爲權勢父子兄弟相殘者不知凡幾,他們這樣的人要是還相信所謂的父仇不共戴天,不是自欺欺人嗎?
隻是,倘若溫氏族人落在韓謙手裏,特别是兵不血刃,極爲配合的随棠邑潛襲人馬進入棠邑隐藏起來,那韓謙與溫氏族人之間到底達成怎樣的秘密協議?
周啓年這時候有些明白從不抛頭露面的呂輕俠,爲何要在這裏攔截他了。
他心裏也禁不住想,要是韓謙與溫氏族人達成什麽秘密協議,李知诰還要怎麽對羅山城進行圍困啊?
周啓年暗感,或許都不用等棠邑軍與羅山守軍裏應外合發動攻勢了,隻需要棠邑軍往潢川、樂安兩城增派兵馬,李知诰就不敢再冒險對羅山城進行密不透風的圍困了吧?
周啓年之前預料,韓謙及朝廷之中沈漾、楊恩等人反對再激烈,太後一黨也極可能會指使柴建在均州配合蜀軍對關中發動進攻,但眼下這種情況,柴建又怎麽敢輕易妄動?
呂輕俠盯着周啓年,問道:“周先生此時對韓謙的狼子賊心,還沒有清醒的認識嗎?周先生與黃大人,乃是後族一黨,真以爲能有機會與韓謙求同存異嗎?”
周啓年自然不會輕易被呂輕俠的話說動,不動聲色的問道:“依夫人所見,黔陽侯将溫氏族人控制在手裏,知诰将軍那邊打不能打,黔陽侯又不能直接派兵越過谷河,他會怎麽做?”
“溫博派人出城直接向朝廷求降,在韓謙與韓道銘等人操縱、安排下,招降溫博其部,使之繼續守羅山等城,誰能阻止?”呂輕俠問道。
周啓年點點頭,心想呂輕俠說的頗有可能會發生。
李知诰到時候不敢再對羅山城進行密不透風的圍困,在光州中部長期對峙下去也不是辦法。
這種情況之下,溫博主動上書求降,朝廷也沒有不允的條件。
而既然是招降,或者說是招安,允許其保留一部分兵權,又是先籠絡之後再行之處置的慣例。
誰要是想堅決反對,也可以啊,但是誰他媽敢在棠邑軍居心叵測的窺視一側時,強攻羅山城、殲滅羅山守軍?
整件事簡直就是思州民亂的翻版啊。
想到這裏,周啓年卻傾向認定呂輕俠所言不虛了。
“四百多溫氏族人進入棠邑,這麽多人,韓謙也不可能藏得嚴嚴實實,一點風聲不傳出來,”呂輕俠也不想逼迫周啓年太急,再說周啓年即便極受黃化的信任,但終究也隻是黃家的門客,這些信息還是需要周啓年帶給黃家人及江東世家好好消化一下,說道,“周先生要是有心,相信很快也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迹。”
周啓年也不跟呂輕俠多說,畢竟一切都沒有證實,他也不會輕信呂輕俠的話,分别後他很快就進了城。
他沒有急着找黃惠祥及黃化之子黃慮說及此事,進城後而是先去找了同鄉,同時也是壽王楊緻堂門下的賓客張憲。
周啓年作爲賓客,沒有直接拜見壽王楊緻堂的資格,但他與壽王楊緻堂的賓客張憲等人關系極好。
黃化之女冊封爲皇後,黃氏乃是外戚後族,與宗室巨擎壽王府,不存在根本利益上的沖突。而壽王世子統率右龍武軍移駐潤江,掌握潤州以東沿江及沿海的防務,壽王府也刻意拉攏、交好江東世家。
因此周啓年找到張憲,求證赤山會近期有四艘海船返回長江前往東湖之事,張憲也沒有隐瞞,證實确有其事。
潤州以東的長江下遊水道乃是右龍武軍水軍的防區,壽王府對赤山會的船舶又格外重視,即便不會無故阻攔,甚至照着雙方秘密約定的條件,都不會無故搜檢,但偶爾有幾艘大型海船進入長江口,怎麽可能會看漏了?
張憲甚至還能确認赤山會前後兩批大船出海的時間,就是在蜀臣韋群出使金陵之後。
黃化遠在潭州,一時間傳遞消息也不方便,周啓年辭别張憲,趕到黃府,便先與黃惠祥、黃慮見面,說及呂輕俠半路見他之事。
“我早就說韓謙真不是一個好種!”黃慮滿不在乎的說道。
最初他在長春宮當值時,與韓鈞搭檔,先入爲主的聽韓鈞說過太多韓謙的壞話,他哪裏會對韓謙有什麽好印象?
不過,黃慮也不會單純到認爲呂輕俠半路截住周啓年,隻是想要找個陌生人訴苦,好奇的問周啓年:
“不過,話說回來,呂輕俠她們都将二皇子接進慈壽宮了,難不成她還有什麽能跟我們好媾和的?”
目前他妹妹雖然被冊封爲皇後,但黃家的地位想要真正鞏固下來,還要等他的小外甥立爲太子才行。
隻是延佑帝這麽年輕,不管換作誰,再心切也不至于這時候就提起立嫡之事。
不要說立嫡之後還能廢嫡,現在太子都沒有立,慈壽宮之前又突然将李普之女所生的二皇子接過去扶養,想叫黃慮對呂輕俠這些人有好感,也不可能。
“事有輕重緩疾,不管呂輕俠有什麽意圖,周先生再去見他們一面爲好。”黃惠祥說道。
這些年來呂輕俠、姚惜水等人在幕前幕後操縱權柄,但在大多數人眼裏,她們都是依附于太後的女吏宦臣。而女吏宦臣弄權,千百年來都不是什麽新鮮事,甚至朝野很多人求官求權,都喜歡走這個途徑。
在黃惠祥看來,他們或許将來與呂輕俠這些人在立嫡之事上必有一争,但比起韓謙及棠邑軍此時暴露出來令人心驚的狼子野心,他們與呂輕俠這些人暫時還有些妥協餘地的,就想着叫周啓年再去接觸呂輕俠,看他們到底有什麽想法以應對當前的局勢,總不可能隻是好意通傳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