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一支由數艘烏篷船首尾相系的船隊,從渾濁浩蕩的江水,經裕溪河逆流而上,遠遠看到濡須山、七寶山仿佛蒼龍靜伏渾濁河水的兩側。
居于兩山之間的河谷,雖然也有逾十裏寬,但遠遠看來,卻被兩邊的山形擠壓顯得狹仄。
雖然棠邑兵依賴堅固快速的列槳戰帆船,在深闊的巢湖取得絕對優勢,但在山北水軍大營建成之前,西翼的水軍戰船沒有巡防任務,則主要駐泊在東關寨南的簡營裏。
這也是防範樓船軍從巢湖北側的河道發動突襲時,這邊不至于因爲疏忽被殺個措手不及。
而對正常的貨船來說,卻不用怎麽擔心在巢湖的東南側湖域航行,會遇到敵軍的襲擊,故而還直接通過濡須口,直奔此行的目的地而去。
照前人所述的地理志記錄,以往船舶通過濡須口的西崖,便應該是巢湖東南角水勢遼闊的湖灣,特别是七月底是巢湖水澤最爲豐沛的時節,濡須口西北麓山腳以外的淤灘低窪地,應該都會随着巢湖的水位上漲而都被淹沒掉,連成更廣闊的湖域。
不過,船隊通過西崖,王珺女扮男裝,身穿一襲青色布衫,錦帕包發,卻是風度翩翩的站在船首,看着右側六七裏外已有一座的新堤近乎直線往北延伸。
這座長堤往北延伸十五六裏,再往北便接上青蒼山西南麓的坡地,将大堤東側南北十數裏縱深的低窪地封擋在湖水之外。
“公子,你看那道泛潾潾波光之處,棠邑兵上個月底之前在濡須山北坡開挖了一條陂渠,水口便是在新堤往南稍上些的那個位置。”一個對襟短褂的中年人站在船首,指着新堤南側某處,給王珺說道。
爲獲得叙州所産的精鐵、藥材、兵甲戰械以及戰船,揚州也是盡可能收刮棠邑緊缺的物資,運往棠邑、東湖或萬壽等地進行交易。
一來揚州方面缺乏大規模運輸的大船,二來王文謙也有意将與棠邑的交易拆散得零碎,以便能及時掌握棠邑諸縣的動态。
中年人唐時餘乃是揚州兵馬使司所屬的一名斥候頭領,以往半年時間,他負責率領一支船隊往返棠邑諸縣有十多數次,對棠邑兵的駐防情況以及大的工造事務,比誰都熟悉。
唐時餘也是這支船隊裏,除王珺身邊近侍、侍女之外,唯一知道她身份的人。
不過,他跟其他人一樣,都以爲王珺閑來無趣,才女扮男裝跑到棠邑來遊曆,心裏多少有些嫌棄這位大小姐太耍性子了,完全不知道王珺是替自己說親來了。
韓謙上個月開始着手征募勞力,在新堤南北側濡須山及青蒼山的山坡,沿山勢修造分水陂渠,已經極大引起揚州的注意。
分水陂渠并非什麽新鮮事,韓謙早年在叙州整治五柳溪,便是類似的水利工程。
分水陂渠除了能在雨季及時将濡須山間的雨水直接排到新堤外,進入巢湖,能減輕新堤内側的積澇外,同時也能保證秋冬季新堤内側有足夠的灌溉用水,可以說是新堤内側圍墾田地的配套工程。
這樣的水利工程,對一個地方來說,通常都需要積攢好些年,才有餘力開展一次。
此時的棠邑僅有十餘萬附民,就算是人口再多一倍,在滁河北岸也有足夠的田地用于耕種,不要說沒有迫切到需要建造如此複雜、耗資甚大的水利工程,甚至沿巢湖東岸修造新堤,也不是不能緩幾年的。
不過,要是從維持穩定落差水流以利水力器械運轉的角度而言,沿濡須山、青蒼山的南北坡修造蓄水庫、分水堰、陂渠,就變得極爲重要。
因此揚州注意到這個迹象後,也傾向認爲韓謙有棄棠邑而重點經營東湖大營的心思。
而利用鄉民逃離家園遺棄的村寨修建屯寨、安置将卒家小,也是曆陽城附近,特别是鄰近東湖大營的西側,要比其他地方密集得多。
王珺很想使船直接往新堤靠過去,登岸看一看那邊新造的陂渠,但想到她真提出來,身邊人必會大驚小怪的勸阻,隻得先耐着性子好奇的打量着沿岸的一切,沒有吭聲說什麽。
船隊繼續與新堤平齊着往北航行。
新堤外側有大片被湖水淹沒的灘地窪地,高低不平,貿然進去,船隊裏有幾艘吃水較深的烏篷船極有可能會擱淺,還得循着枯水季的湖灣繼續北行,到一個此時被湖水淹沒的溪口處置,折向沿着較深的溪道往東,往新堤外側修建的碼頭靠過去。
幾個關鍵位置,在湖水漫漲上來之前都用圓木搭建了哨樓,夜裏點燃油膏,倘若有船隻天黑後進入巢州,還可以照着哨樓巨型油燈的指導,夜航駛往目的地,而不可用擔心在更有可能會被敵軍戰船趁夜襲擊的灘岸停泊。
一個多時辰,船隊停泊到新堤外指定的碼頭卸貨,王珺帶着同樣女扮男裝的丫鬟香雲,以及兩名扮成船夫的扈衛與船隊主事登上岸。
這時候能完整看到新堤的情形。
新堤距離内側的地面高約六尺,頂部卻寬達一丈,看坡度底部也足有兩丈寬。
雖說河堤不需要像城牆那般夯實,但南北通長十六七裏,也叫人很難想象三月戰事結束之後,在附民安置之事都沒有耽擱下來的情況,這邊僅用三四個月的時間趕在湖水漫漲上來之前築成此堤。
新堤内側有大片的棉花田。
趕巧在他們過來之前有兩艘帆船剛停靠到碼頭。
這時候這兩艘帆船正将一批看似紡車的械具構件搬下來,但王珺看這些械具構件都不像新造的,似乎是從哪裏拆卸下來,然後用船裝運到棠邑兵的東湖大營來的。
“這兩個月,叙州那邊集中運了不少用舊了的紡車部件過來,聽說叙州早就在去年就造了水力紡紗車,用人甚省,紡紗卻多,或許是如此才能淘汰一些用舊的紡車過來備這邊使用,”
見王珺盯着那兩艘船露出疑惑的眼神,唐時餘解釋說道,
“但可惜叙州工造局所轄的幾家新造織造工場募工審查極嚴,裏面到底什麽樣子,還無所得知。我想着要是黔陽侯也在棠邑造水力紡車,刺探起來卻方便些……”
此時棠邑所聚集的軍民,成分比較複雜,除了左廣德軍舊部占一小部分外,主要還是壽州軍于鍾離圍殲右神武軍時,從洪澤浦沿岸南逃的流民。
這些流民不僅有淮東滲進去的探子,也必然有壽州軍滲進去的眼線,短時間内是很難肅清的。
不過,王珺卻也很好奇叙州新造的水力紡車是什麽模樣。
她心裏當然也清楚,韓謙不可能因爲要防範可能滲透進來的奸細,就放棄在棠邑建造這種能大規模使用水力的新式紡紗車,心想着或許堂邑哪個地方已經正在建相關的工場,隻是淮東的眼線還沒有察覺到罷了。
看新堤内側成片的棉田,就很清楚對韓謙種植棉田是何等的熱衷跟熱愛。
浦陽河谷一戰剛剛結束,都沒有打下亭子山,更不要說打下曆陽城了,韓謙當時就迫不及待的着手組織婦女、少年,甚至兒童,在滁河南岸開墾棉田。
等到三月中旬,棠邑新開墾的棉田便高達三十萬畝。
當然,這與叙州已經有成規模的棉花種植業有直接關系。
要不然的話,一次性種植這麽大規模的棉花田,種苗從哪裏來?
雖然俗稱“白疊子”的棉花從秦漢時就有傳入中原,種植規模卻是極有限,到現在很多中原地區都将其當成觀賞花木。
即便辰叙諸州很早就有種棉織布乃至向中原王朝進貢棉布的傳統,但實際上在韓謙之時,叙州種植的棉田也僅有零散的三四千畝而已,占叙州的總耕地面積僅有千分之二三。
還是韓道勳執政叙州之後,數年間叙州及周邊州縣的棉田,從數千畝急速擴張到三四十萬畝,到韓謙治叙州時,諸縣鄉更是将擴大棉花種植面積視爲一項重要的政績考核标準。
要沒有這個基礎在,韓謙也沒有辦法一下子從叙州調來兩百名種植老農及農師,到棠邑來手把手的教導将卒家小種植棉田。
這是别家即便知道全部的植棉紡紗之法,想要擴大種棉規模,也得将韓謙之前走過的路再走一遍,非三五年就能競功的。
韓謙在棠邑大規模的開墾棉田,甚至比開墾糧田還要便捷,開新開墾的棉田規模确實也要超過四五月份新開墾的糧地。
再有一個月,三十萬畝的棉田便将進入收獲期,之後脫籽、紡紗、織染等事必然要及時銜接上來。
而就算棠邑從叙州運來幾千部手工紡車,也是不夠用的。
而棠邑這邊絕大多數的婦女,都還沒有紡棉織紗的經驗,即便有一批從叙州調來的農師、熟悉織工指導,也會緩慢無比,實際并沒有處理如此大産量的棉籽、織造成布的能力。
雖然韓謙也可以将收獲的棉籽,運往叙州去加工,但這樣不能充分利用棠邑的農閑勞力。
以韓謙精打細算的心思,王珺猜測他多半會搶在冬季之前修造幾座水力織造工坊。
雖然當初離開繁昌時,韓謙留給她的《織造篇》裏,沒有水力紡紗機的圖樣跟造法,但叙州已經造出這種用力甚省的水力器械差不多是能肯定的,王珺隻是遺憾沒有親眼見過。
這兩年王珺在蜀岡山腳下的田莊裏試種了五六百畝棉田,她雖然都還是循照《織造篇》裏的圖樣,打造手工紡車、織機役奴婢用之,織造棉布市售,她發現即便棉布降到與麻布等價,一畝棉田的産出,猶是要高出糧田一大截。
她心裏想,要是韓謙在棠邑新墾近三十萬棉田的産出,做到兩倍糧田的地步,養軍之資的缺口,今年底就能從這裏面補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