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惠才薄德淺,得封淑妃,侍候陛下榻前已是她幾世修來的福緣,萬萬配不上後宮之主的尊位,”
韓道銘走到禦案前跪伏下來,以誠摯卻又不容置疑的語氣,懇聲說道,
“愚兒韓鈞近來身染寒疾,渾身乏力,吃了好些天的藥都不見好轉,短時間内怕是難以伺候陛下及太後跟前,還請陛下早日另選賢能,以免誤了宮中宿衛之事……”
坐在一旁繡墩上的沈漾與楊緻堂,聽了韓道銘這話,懸着心算是稍稍落了下來。
說實話,陛下召他們進宮,一開始就流露出要冊立韓道銘之女爲後的意願,他們兩人都吓了一跳,但在韓道銘面前又不便直接勸谏。
好在韓道銘知道進退,不僅抵擋住其女冊封爲後的誘惑,也替其子請辭去侍衛親軍裏的将職,叫他們松了一口氣,不用擔心岌岌可危的朝堂再度陷入随時都有可能分崩離析的危機之中。
沈漾、楊緻堂他們心裏明白,此時也唯有韓家知道進退分寸,他們才有可能與鄭榆、鄭暢、張潮、周炳武及杜崇韬等人達成一緻。
而唯有他們先達成一緻,太後以輔政的名義還朝之事,才有可能以最快的速度按部就班的進行下去,不能再鬧出什麽妖蛾子來。
陛下還是真急切了。
楊元溥眼瞳裏的精芒微微黯淡了一些,卻沒有流露意圖受挫的惱怒,似乎也早就明白他意圖實現的可能性極微,也沒有寄以太多的希望。
見這個意外波瀾不驚的過去,沈漾、楊緻堂接下來直言當前最緊要之事,便是楊元溥應該親自出東華到長春宮,迎請太後還朝輔政。
爲了保證這事不出波折,事前還要請内侍省張平或姜獲出面,陪同侍衛親軍諸行營都指揮使陳德一起先去長春宮請安,商議迎請太後還朝具體的儀程。
當然太後那裏即便同意以輔政的名義還朝,也必然會其他的附加條件,這些事情商議妥當之前,在正式迎請之前,還要先召集樞密會議,下旨将太後還朝輔政之事頒告天下,整件事才算圓滿的結束掉。
而除了棠邑、舒州的戰事由韓謙、李知诰擅權處置外,其他事隻要不是迫在眉睫,則要等到太後還朝輔政之後再議,也不差這幾天時間。
“一切如衆卿所議安排。”楊元溥說道。
不管怎麽說,眼下對他而言,是最不壞的結果,即便還有不如意的地方,即便呂輕俠那邊還會提很多附加條件,他也不是不能接受。
諸多事都由沈漾、張平、楊緻堂、韓道銘他們分頭去處理,楊元溥在姜獲、安吉祥、陳如意的陪同下,難得的走出崇文殿。
經過近兩年的修繕,被叛軍縱火燒毀的皇宮大體修繕一新,禦花園還往東、往北擴大數十畝的範圍,添置了十數套院子。
不過宮裏侍候的宦臣、宮女,還不到兩千人,不當值的又都在外面的班院舍房裏,以緻楊元溥在皇宮内閑庭信步,感覺整座皇宮都空蕩蕩的。
雖然預料到整件事會以較好的結局落幕,江北的戰事似乎也有穩定下來的趨勢,但楊元溥這一刻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寂。
即便是姜獲、安吉祥、陳如意等侍宦環伺身周,皆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但他信賴有加,恨不得将禁軍大權都要托付的李知诰,竟然如此輕而易之的就背棄而他而去,那他身邊這些人,到底有誰是真正的可靠、值得信任的?
安吉祥、陳如意、姜獲、袁國維,誰知道哪一天不是另一個李知诰?
不知不覺間,走到長信宮門前,楊元溥微微一怔,俄而還是舉步邁了進去。
青陽坐在亭子裏,正與雲樸子下棋消遣時光,看到庭院裏忽喇喇的走進來一大群人,看到楊元溥削瘦的臉朝這邊望過來,忙整理裙衫,急步走到庭院,跪迎道:“不知陛下過來,清陽都沒有梳洗打扮,唐突之處,還請陛下見諒。”
“起來吧……”楊元溥說道,看着清陽絕豔無比的臉蛋,一時間感慨萬分。
曾幾何時,他在工于心計的清陽身上隐約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或許是并不喜歡自己以往樣子的緣故,他下意識裏也不覺得清陽的絕世容顔有多大誘惑力,更不要說暗裏有一些不清不楚的傳言叫他心裏厭煩。
然而在他深感身邊沒有一人能夠信任,滿心寂寥之際,再看身在異國、周遭皆風聲鶴唳的清陽,反倒有一種同病相憐之感,暗感那些不清不楚的傳言,應該也對針對她的冷箭、暗箭吧?
說不清道不明有一種憐愛在心間滋生着,楊元溥牽過清陽的手,問道:“你與雲道長在聊什麽呢?”
對楊元溥的親昵,清陽多少有些受寵若驚,一時把握不好他的心态,隻是柔聲說道:“陛下棋藝精湛,清陽在這方面卻有些笨拙,正跟雲道長學幾手棋,想着以後能多陪陪陛下呢。”
清陽陪着楊元溥走進涼亭。
涼亭雖然四面敞開,但亭子下的基底燒有火爐,因此人坐亭中,覺得溫暖如春,還能看見園子裏的景緻。
隻不過,這樣的景緻再優美,卻也隻有數畝方圓,長年累月深居其中,對人心也是煎熬。
看到楊元溥過來,清陽心裏有怨恨也有欣喜。
亭子裏擺着一副棋,已經殘局。
楊元溥笑道:“愛妃你與雲道長繼續走完這局,棋剩殘局,總是對棋的不尊敬。”
“陛下可要教一教妾身,要不然妾身可要輸慘了。”清陽嗔道。
楊元溥示意雲樸子不要拘禮,坐下來走棋,他就站在清陽身後,看她們對弈爲樂,也莫名覺得這一刻甚是寫意。
…………
…………
深夜,韓府明居堂裏依舊燈火通明,馮缭與韓端渡江過來,等到這時韓道銘才從政事堂歸來。
北岸的戰事還在如火如塗的展開,太後還朝輔政之事畢竟以最快的速度定下來。
沈漾、楊緻堂、韓道銘以及鄭榆、鄭暢、周炳武、杜崇韬等人午後聚集在政事堂,張平與陳德出城趕往長春宮,使者不斷的穿過東華門,往返長春宮與政事堂之間傳遞信息。
即便入夜後,東華門也開了一道側門,以便使者在入夜後還能傳遞信息,使雙方能順利的溝通。
直到深夜,雙方才談妥最終的條件,等到後天吉時,便由延佑帝先下旨頒告天下,再率衆臣出東華門,到長春宮迎請太後還朝。
雖說沈漾、楊緻堂他們最初的打算,是想将一些事放到太後還朝之後再議,但顯然很多事情牽涉極廣,今天就作爲條件被提出來。
太後還朝,朝議典儀之時,要與陛下并坐于廷。
即便不攝政,太後所得到儀禮的規格也要比輔政高,要接受衆臣的參拜。
而即便昌國公李普要爲水師及右神武軍的覆滅擔責,削貶官爵爲民,但除了降敵爲間的李沖,昌國公府一系人馬皆不受牽連。
那邊還要求正式以李知诰爲都總管,成立淮西行營,轄左龍雀軍、左武衛軍,同時還要求解散缙雲司,保留長春宮的宮使諸官及宮衛武裝,要求将織造局合并到長春宮,許以風聞奏事之權。
不管怎麽說,呂輕俠她們還是要強化織造局的耳目作用,但無揖捕诏獄刑訊之權,在當前的情形,對沈漾、楊緻堂他們來說,也不是不能接受的條件。
“太後還朝之事談妥了,李知诰真有可能全力配合棠邑兵進攻曆陽?”韓道昌今天之前也不在金陵,而是趕回宣州處置韓家的田宅族産。
韓家第一批三百餘戶奴婢已經抵達金陵,明天就能渡江安邑到棠邑,另外第一批也籌集相當于近二十萬缗錢的物資,最快兩三天也能以最快的速度運往武壽,能确保進攻曆陽的戰事如期進行。
但眼下最大的問題,沒有李知诰全力配合從西翼牽制巢州守軍,他們後續穿插到浮槎山的數千兵馬,根本不可能攔截數倍于己的巢州守軍沿巢湖東岸南下增援曆陽。
“李知诰不是好高骛遠之人,他需要時間在舒州穩固根基,好好消化他從昌國公府接手的那一部分勢力,他比誰都更希望淮西的形勢能夠穩定下來,而不是随時都面臨戰争的威脅,”馮缭說道,“同時,李知诰也應該并不希望事事都受呂輕俠等人的制肘,聽任她們屢出敗招——因此,他應該也更希望看到太後還朝輔政,而不是權勢在短時間内就膨脹得不知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