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師兵敗洪澤浦,大楚将卒十亡八九,臣在叙州聞之憂心如焚,連夜難寐,憂陛下與朝堂諸公不察梁帝之謀,恨不能插翅飛赴陛下身側,爲陛下排憂解難。臣雖居喪未滿,然國難當頭,未有不慮國而憂其家者,故得太後相召,未慮其他,臣便集結兵馬戰船,不敢遲誤須臾,星夜兼程,于十二月十二日率八艘戰帆船載叙州忠勇之士三千二百五十一人抵達棠邑。臣願微薄之軀能爲帝京之藩屏,願赤誠之心爲陛下分憂……”
“……棠邑,帝京之北門戶也,棠邑存,帝京則安枕無憂,其城毀于前朝末年戰火,先帝定鼎金陵,便遣将築城以爲藩屏。然棠邑獨城難存。大刺山乃淮陽山之餘脈,臨江水而枕滁河,越滁河乃南谯、滁州、琅琊等地,西去爲曆陽與帝京隔江相望,西高東低,西華、天井諸峰皆在百三十丈高,山勢巍峨,天然與棠邑互爲犄角,爲帝京北岸之幹城。滁河,古名塗水,源出浮槎山,自西往東,于棠邑城西彙入江水,乃是大刺山之北,又一藩屏也……”
“徐明珍,賊也,叛附梁國,擁師十數萬,即便梁軍不來,江淮亦危,無以守淮西腹心之地,卻又不能失北岸立足之地,以微臣之薄見,除棠邑獨城外,當以大刺山、滁河内外廣建堡壘,填以精銳,西與舒州,東與揚州相守望,方能令敵師難飲長江之眼,不敢窺陛下禦前之鼎……”
“臣薄德寡能,惟對陛下忠心耿耿,願爲陛下召江淮敢戰之烈勇以守棠邑、大刺山、滁河,以期有朝一日爲大楚馬革裹屍以繼先父之志,望陛下允之,臣韓謙叩首……”
叙州水營午前抵達北岸的棠邑,午後馮缭便與郭榮二人渡江進入金陵城,替韓謙呈上《奏請守北疏》。
崇文殿内,臉色蒼白的楊元溥高居禦案之後,聽着馮缭站在大殿中央朗聲宣讀奏疏,他的眼角禁不住的微微抽搐着。
沈漾、楊緻堂、周炳武、杜崇韬、鄭榆、鄭暢、韓道銘、李長風、陳德、張潮、郭亮、張瀚等将吏分坐左右,或面無表情,或神色凝重,或驚疑不定,将韓謙的這封《奏請守北疏》聽馮缭讀完,長久默然無語。
韓謙的奏疏洋洋灑灑一大堆字,實際意思幾句話就概括了。
無非就是“我聽太後的命令來了,來了見僅有棠邑一城會很被動,就建議以棠邑爲一端,沿大刺山、滁河修築更多的堡壘,召募江淮的敢戰勇夫,形成長逾百裏的防線,才能叫金陵安然無憂。我無能無願,最大的優點就是對皇上忠心耿耿,所以請皇上同意我來全權負責這事,叩頭。”
雖說右神武軍及水師殘卒才成功突圍三四天,主要都還滞留在五尖山脈北段的丘山之時,還沒有能穿過敵騎的封鎖線,但還是有個别将卒從其他方向殺出重圍,逃脫出來。
職方司主事徐靖糾集數十潰兵,冒險從伏兵縱火大燒的蘆葦蕩中穿過,成功殺出重圍,一路倉皇往南,于前日深夜逃回到金陵。
徐靖目前算是逃回金陵的最高級别官員,當然,除了徐靖之外,還陸陸續續有七八十人,直接渡江逃回到金陵。
同時也有三四百名潰兵,經過棠邑時,被韓謙、周憚直接收編過去了。
不過,這是除五尖山裏的小四千殘卒外,唯數不多從鍾離殺出重圍的将卒了。
這也意味着鍾離突圍戰,前後被殲滅一萬兩千餘将卒。
就算五尖山脈北段裏的殘兵能成功突圍,右神武軍與大楚水師也可以說是全軍覆滅。
左右五牙軍及右神武軍,戰前編将卒、水師四萬兩千餘衆,最終僅有四千人左右活着逃回來,十亡其九,與全軍覆滅有多大的區别?
這是梁楚争雄以來,難得一見的大敗、慘敗。
即便是形勢一度極危急的荊襄戰事,前期被梁軍打得沒有還手之力,真正的精銳戰力損失,都遠沒有這次如此慘重。
而梁軍最精銳的重甲騎兵此時就埋伏在鍾離城南,成爲擊潰突圍兵馬的關鍵一環,以及文瑞臨在鍾離現身、高隆在突圍之前行刺陳銘升等等事,都足以表明李普之前獻策水師奔襲洪澤浦這事,是大楚君臣從頭徹尾中了敵軍的陰謀、圈套。
雖然金陵城裏這時還沒有接到大股梁軍渡淮南下的情況,但這也是此時應該能夠預見到的事情了。
事實上也由于李知诰、韓謙會同周憚,擔心楊元溥過早與太後王婵兒爆發劇烈的沖突有可能嚴重動搖軍心,之前不僅不再對金陵傳遞軍情消息,甚至還有意封鎖消息。
因爲在徐靖逃回到金陵之前,朝廷隻知有大股壽州騎兵東進,但對具體的規模以及右神武軍被圍的情況,還不知道詳情,李知诰那邊也沒有更進一步的詳情消息傳回來。
直到樞密院昨日直接派偵騎渡江趕往巢州城後,才發現李知诰差不多在徐明珍率壽州騎兵去攔截右神武軍的同時,便與李普說服諸将改奉太後秘诏行事,早就已經放棄攻打巢州城的計劃,正安排兵馬往潛山東南撤退。
而同樣是昨日,湖南宣慰使黃化從嶽陽傳來叙州水營奉太後手诏進入長江的消息,直到今天确認叙州水營進入棠邑、馮缭代表韓謙到金陵來上奏疏。
這三天來,一個接一個的消息,仿佛巨石從萬丈高空投下,震蕩諸人的心湖。
如果是右神武軍被殲滅之前,楊元溥當然會怒不可遏的沖到長春宮,質問太後爲何要背着他私傳秘诏,爲何不打聲招呼就插手國政。
他說不定還會怒氣沖沖召集諸大臣議決廢除太後稱制幹政之事,還會着陳如意、安吉祥直接加強對長春宮的監視,收回織造局的權柄。
他說不定還會禦駕渡江親赴巢州大營,當衆剝奪忘恩負義的李知诰對淮西禁軍的指揮權。
隻是,此時的他還能說什麽,能做什麽?
他想說,諸王公大臣還會聽他嗎?
他想做,諸王公大臣就一定不會跳出來阻止嗎?
楊恩、李普、李知诰都奉太後秘诏行事了,這殿裏的諸大臣,還有幾人是他能真正信任的?
會不會他召集諸大臣議決廢除太後稱制幹政之事,随時會演變成群臣奏請太後臨朝的局面?
楊元溥像一頭被同伴下狠狠咬傷的狼,失魂落魄的在崇文殿裏将自己關了兩天,将一切能砸的東西都砸了一個粉碎,親手杖斃三名不開眼的宮女,将陳如意、安吉祥這兩個沒用、竟然事前都沒能得到半點風聲的閹貨打得鼻青眼腫,直到馮缭、郭榮今日代表韓謙進金陵進獻《奏請守北疏》,他才稍稍收斂内心的暴躁。
張平走過來告訴他,再不見諸大臣,諸大臣就隻能将太後從長春宮請入崇文殿聽奏,他才不得不在崇文殿重新召見參政大臣及馮缭、郭榮。
聽馮缭宣讀奏疏,楊元溥眼皮子一直在微微抽搐。
說實話他這一刻對韓謙的猜忌跟憎恨,莫名其妙的沒有那麽深了,叫他這一刻手控制不住微微顫抖的,是李知诰的背叛!
是的,他到現在都想不明白,爲何李知诰會背着他奉行母後的手诏?!
即便李知诰對戰事之安排,有不同意見,爲何不上書給他?
難道說李知诰一直就是母後的人,從頭到尾隻是裝作對他俯首聽命的樣子?
這一刻,楊元溥感到骨髓深處都透着寒意森然。
而對沈漾、楊緻堂、周炳武、杜崇韬、鄭榆、鄭暢、韓道銘、李長風、陳德、張潮、郭亮、張瀚等人來說,這三天時間裏,内心雖然同樣是波瀾起伏,卻是要比楊元溥要好受許多。
雖說在召沈漾入政事堂之後,這還是太後第一次傳诏幹涉外廷軍機,但太後稱制議政之事未廢。
韓謙、李知诰、李普、楊恩等奉太後手诏行事,雖然很突兀,甚至可以說是直接對陛下進行逼宮,但至少不能說與制不合。
事實上也恰恰是太後及時出手幹預,暫時化解掉有可能是大楚開國以來最大的一次危機,他們内心深處更多的還是感到慶幸。
特别是叙州水營及時進入長江,解除掉衆人心頭金陵有可能會受到直接攻擊的擔憂,也不用擔心淮西禁軍主力有可能陷在江北淪爲孤軍。
看似右神武軍受到毀滅重創,但大楚當前的形勢,實際要比水師主力覆滅時還要稍稍好一些,至少沒有迫不及待去行險策的危機,淮西禁軍主力并沒有受到多嚴重的損失,保存金陵事變之後所編禁軍的根本。
而韓謙成名于淅川一戰,棠邑背依長江,守住棠邑的可能性極高,有人心裏甚至期待着棠邑城下能重演淅川一戰、僅憑一城便挫敗梁軍的輝煌。
再者,太後除陛下之外,再無其他跟先帝生下的子嗣,即便是這次直接臨朝幹政,在多數人看來,也不會引發廢帝另立的危機。
多數人擔心的還是暫時化解掉的危機,随着梁軍渡淮南下,随時有再次加劇的可能,也憂心壽州軍叛投梁國後,他們要如何收拾變得一塌糊塗的淮西形勢。
馮缭代表韓謙進獻過奏疏,楊元溥并不想顯得太過被動,不想一切都被牽着鼻子走,當廷隻是要諸大臣拟條陳思慮良策,并沒有讓衆人立時對韓謙這封奏疏進行議決,并讨論後續時局的應對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