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烈随韓東虎、馮翊走入營地,難以想象眼前這片營地是在三個月之内、僅用前期先抵達過來的這點人手建成。
令他更爲矚目的,是位于東南側的造船場頗大,要比大半個月前殷鵬造訪時要擴建出好出,頗有造大中型船舶的意思。
在前往參見韓謙的途中,蘇烈忍不住問馮翊:“造大船所需木材,伐取後少說要陰幹數年才得用,此間怎麽造大船?”
蘇烈雖說對造船所涉及的具體之事不甚清楚,但有些基本常識還是明了的。
新伐的木材,潮濕無比,陰幹之後,最多甚至能減重六七成,直接用新材造船,用不了幾天就會變形滲水。
不要說三四千石載量的大船,三四百石的中型船隻,隻要想中遠程航行,對木材的要求都不能馬虎。
金陵附近的造船場難以複工,除了江南地區的大樹,這些年早就因燒炭、大造宮室被砍伐一空外,更重要的原因,就算是現在從江西、湖南運木柴過來,新伐的木材到岸後,少說也要囤積陰幹三四年後,才能用得上。
或許赤山會将來需要在石梁縣境内,擁有自己的造船場,但此時不應該在這裏浪費太多的資源啊。
而從叙州大規模往這邊運送造船所需的木材,也不現實。
“叙州有窖幹濕木之法,新伐之木最短一個月便能用以造船。”馮翊說道。
“直接用火烘幹?那也不成啊,直接烘幹的木材極容易開裂,也不能用來造船啊。”蘇烈百思不解,他發現自己對叙州的了解真是淺得很,暗想也難怪叙州這些年能源源不斷的修造大船,果然是有太多外界所不知的不傳之秘。
“具體什麽辦法,我也不知道。既然這邊要準備造一些戰船、商貨船,烘窖也應該建成了,我們等一會兒去看一眼便知。”馮翊自信滿滿的說道。
赤山會三觀六房,是以蘇烈、韓東虎、郭全三人爲首,白蹄岡營地也最終要作爲赤山會的總堂,由他們主持、負責,一概在白蹄岡所行之事,當然沒有向蘇烈他們保密的必要。
而見馮翊說得如此笃定,蘇烈也是十分高興。
不要說北面的洪澤浦、西面的樊梁、邵伯等湖了,石梁境内也是大小溪河、湖蕩縱橫,赤山會想要在此立足,哪裏能離得開舟船?
更不要說,赤山會未來還計劃着沿長江水道發展勢力。
蘇烈與韓東虎雖然這次才第一次走揚州,但從揚州流露出來的态度,顯然也是要限制赤山軍擁有太強的武裝力量。
叙州的戰船,不要說通過揚州,交付給赤山會了,想要出阮江都極困難。
白蹄岡這邊能立時擁有修造二到六百石級數的戰船能力,對赤山軍實在是太重要的。
而淮東能限制叙州的商貨從揚州過境,卻不能限制赤山會在樊梁湖西岸自行造岸,這大概也是淮東事前所沒有料到的事情吧?
不過,蘇烈又擔憂另外一件事,問道:
“叙州能承受這麽大的開銷?”
不提其他,尚文盛作爲京畿諸閥之首,知五兵、詩文、律法,也可以說是經世緻用之才,蘇烈在尚文盛身邊多年,耳聞目染,受其影響,也讀了很多書,在當世算是極有見識的人,也知經濟之學。
說實話,蘇烈除了武勇以及實際指揮作戰的經驗,要略遜韓東虎一籌外,其他方面卻要強過韓東虎,之前他能成爲暗中起事的主導人,絕非饒幸。
不過,他對叙州的感觀還停留在舊有的觀念之上,心想着黔陽侯韓謙受封叙州不假,但叙州地處偏僻,即便控扼黔中通往湘潭的商道,财力也不可能江淮地區的上州相提并論。
叙州之前就拿出四萬缗錢,作爲赤山軍籌備之資,白蹄岡營地建設,也都是叙州投入,後續每隔一兩個月還要增援一批物資,還要在這裏建造船場,修造戰船、商船,蘇烈實在不知道叙州的财力能不能承受下去。
“這個便不用你操心了。”馮翊哈哈一笑,說道。
他跟林宗靖見過面後,知道郭卻主持下的婺川鹽鐵院,在黔東深山裏已經成功打出四口深逾五十丈的出鹵鹽井,不僅說明小口鑽井法好用,而且是用過大效果來了。
婺川年底之前,就能打出更多的出鹵鹽井,濾鹵、煮鹵等事也在快速籌備,到時候不僅叙州每年所需的近兩萬擔食鹽能自給自足外,還能有剩餘外銷往黔中、南诏等地。
在此之前,朝廷兩次加征鹽稅,叙州爲了維持境内穩定的鹽價每斤不超過三十錢,不去過度侵害民利,差不多每斤鹽要額外補貼十錢進去。
叙州二十餘萬人口再加上大大小小的牲畜、往外輸出腌制食品,每年需用二百四五十餘萬斤鹽,也就意味着叙州不能實現食鹽的自給自足,每年州财政要倒貼兩萬五六千缗錢進去。
現在形勢扭轉過來,非但不用倒貼,叙州境内每年便能有五萬餘缗的鹽利,這一來一去就是七八萬缗錢的差距,财力便能寬松極多。
上萬左廣德軍舊部遷到石梁來立足,以及加上赤山會前期籌備,耗資是巨大,但站穩腳之後,大多數會衆都會從事各種營生,也就不會再有大的開銷需要叙州補貼。
到時候叙州的開銷穩定下,而叙州又正式形成鹽布茶鐵四宗能大舉往周邊地區輸出的生産體系,也就有足夠的财力,維持一萬人甚至更大規模的常備精銳戰力。
到那時候,叙州也就沒有必要再像以往那樣裝小媳婦受氣了。
…………
…………
馮翊與蘇烈、韓東虎等人走到村寨深處祠堂改建的議事廳前,不用通報,韓謙已經與馮缭、郭榮、林勝、何柳鋒等人站在廳前等候了。
看到韓東虎、蘇烈走進院子,韓謙笑着說道:“可是好不容易将你們盼過來,我們也無需再越俎代庖辛苦操勞了。”
蘇烈走到院中,跪拜大禮:“屬下無能,唯賴大人掌控全局,才不至于錯漏百出……”
蘇烈知道叙州不興跪拜之禮,但他畢竟不像韓東虎乃是叙州嫡系,得将效忠的态度明明确确的表示出來。
蘇烈如此,韓東虎以及幾名随行的主要頭目也都一起在院中跪下行禮。
看蘇烈如此,馮缭、郭榮等人也皆是高興。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韓謙上前将蘇烈攙起,請衆人進廳裏說話。
蘇烈先禀告赤山會這段時間在廣德府及太湖沿濱的籌備組織情況。
左廣德軍在廣德府土地被侵的舊部及家小,有一部分投親靠友、自謀生路,差不多還有逾一萬兩千人生計艱難。
除了已經轉移到石梁縣的會衆及家小,韓東虎、蘇烈他們在廣德府以前吸引的會衆出面擔任會頭,以互助标會這種起源于漢隋時期的民間融資借貸形式,組織七八人或十數人,或租佃大戶人家的田地耕種,或購置舟船進入太湖捕撈魚蝦或販運商貨爲業,先将大部分人的生計維持下去,同時還組織人手,成群結對的進入太湖沿濱的鎮埠、城池做工、讨生計。
後續再轉移三千多婦孺過來,左廣德軍失地舊部及家小的生計維持則不成問題,但赤山會要是還想進一步擴大規模,廣德府還有十四五萬左廣德軍舊部及家小,心裏還都念着曾經的制置使。
“暫時先就這樣。”韓謙暫時還不想赤山會的規模過大,主要也是前期要投入的錢糧,實在是太高了。
馮翊接下來又說及他與郭逍去揚州、楚州的諸多情形:“我們在楚州滞留了大半個月,都沒能見到信王的面,殷鵬再次出現,便說事情成了——我猜想着信王應該是召集精于鹽事的老吏,推敲咱們的曬鹽新法能行,才最終讓步了。對了,信王真要照咱們的曬鹽新法,在海州沿海曬制海鹽,大概能提高多少産量?”
“目前淮東在海州僅有一千竈兵暗中煎熬海鹽,每年能得七八千擔海鹽,真要有精于鹽事的老吏去完善新法,每年得鹽兩萬擔是沒有問題的。”韓謙說道。
“啊,那這麽說,信王隻要多派遣四五千名竈兵,豈不是淮東自身的用鹽就沒有問題了?真是叫他們占大便宜了。”馮翊問道。
“淮東常備兵馬本身就太多了,給養難以爲繼,不需要朝廷施加壓力,淮東就必然要主動将大量的常備兵馬裁撤下去,安排到屯田耕種之事上。他們在海州多安排四五千老弱兵卒曬鹽,是完全沒有問題的。我送上給他這麽大的一個便宜,隻求他在赤山會之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再不允許,也實在是有些太不近人情了。”韓謙笑道。
馮翊又說及在瓜洲埠遇到姚惜水、春十三娘乘織造局采辦船靠近窺視之事。
韓謙笑道:“不管與淮東的合作會維系多久,但在外人看來,叙州與淮東已然算是合流成勢,接下來,你便代我往揚楚等地多跑跑,讓有些人疑神疑鬼去得了……”
韓東虎、蘇烈既然都到白蹄岡了,赤山會的日常事務,韓謙還是要交給他們去接手,而後續的工作重心,依舊是在營地建設上。
“此時左右流民,即便沒有舟船,還能裸身赤足入水,捕捉魚蝦裹腹,但再有一個月,寒流南下,天寒地凍,無法再下水,能得魚蝦也少,就食艱難,劫掠之事便會頻發。禁軍或許還要拖延一個月,才能徹底攻陷巢州,算上追亡逐敗的時間,朝廷這個冬季,怕是來不及赈濟窩在這個角落裏的難民了,”
韓謙跟蘇烈、韓東虎、林勝他們說道,
“造船場是預備将來能造六百石左右的船隻,但這事可以暫緩,先多造漁舟賒售左右,或能助更多的難民,以湖爲生,熬過這一劫……”
被侵奪田宅的左廣德軍舊部總計也就三千戶,将他們都遷過來,也就一萬四五千人,大多數還是老弱婦孺。
即便不去管營生的事情,赤山會也抽調不出太多的精壯組建水營武裝,更不要說在更爲強大的淮東兵馬及安甯宮叛軍的眼鼻子底下,試圖去控制樊梁湖西側或洪澤浦南側的水域了。
不過,他們要是能引導滞留石梁縣的流民、難民,往洪澤浦、樊梁湖沿岸轉移,甚至進入湖心洲、湖心島,依賴水澤爲生,結成一座座臨湖濱水的漁寨、水寨勢力,赤山會這時候倘若還能在他們當中維持足夠的影響力,對赤山會未來在此紮根,則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賒售漁舟,可以說是一石多鳥。
雖然韓謙才從叙州調來三十多名熟練船匠,但白蹄岡附近已經聚集四千五百餘人,大多數還是組織有素的左廣德軍舊部,婦孺也皆勤勉能幹。
兩三千精壯勞力組織起來,伐木取材,又有叙州運來的各式工具,又不需要用到大材,造三五人便能蕩漾湖上的漁舟,自然極是快捷便利。
沒那麽多的講究,有之前的鋪墊工作,自身暫時不用考慮補給上的問題,趕在寒冬徹底降臨之前全力開工,趕造四五百艘漁舟都不成問題。
蘇烈聽了是暗暗歎服,心想他們僅想着盡可能多的将左廣德軍舊部遷來,想着盡可能先造一批戰船出來,卻沒有想過,同樣的投入還要努力将影響力擴大到極緻;卻沒有想過他們即便造出一批戰船,除了提前暴露自己的實力,引起淮東的警惕之外,并不能有更多的好處……
韓謙挑主要的跟蘇烈、韓東虎面授機宜,但營地建設、赤山會後續的發展、壯大以及在江淮地區情報網的建設,涉及的方方面面太多,一時間怎麽都講不完。
韓謙打算着馮缭負責其事,因此更具體的事情也是由馮缭負責指導蘇烈、韓東虎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