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作俑者的馮缭十月二十三日,跋山涉水再度趕回到辰中。
此時距離蜀軍進占婺川河谷消息傳到辰中,才過去半個月。
馮缭這次是從婺川出發,在侍衛的保護下走武陵山南麓險道回到辰中,比去時少翻了三四百裏的山梁,卻也是被折騰得夠嗆。
馮缭出使渝州乃是機密,辰中僅有屈指可數的人知悉此事,他這次歸來也是悄然進城。
馮缭先回宅子洗漱,但等他剛換上一身衣衫,馮翊與高紹便跟着他派去報信的扈随先趕了過來。
“怎麽回事,城裏戒備這麽森嚴?”馮缭說是返回時沒有受太大的苦,但兩腳也滿是血泡,此時敷上藥,姿态很醜的箕坐在軟榻上,問馮翊、高紹城裏的情況,他進城後也注意到氣氛有些不一樣。
“黃化、洗英過來了呗。”馮翊呶呶嘴,說道。
“啊!”馮缭震驚的坐直身子。
他這些天雖然不在辰中,但延佑帝重啓湖南行省、使黃化等人出任宣慰使的消息也已經傳到蜀地。
他對這邊的大體情況還是了解的,怎麽都沒有想到宣慰使黃化與辰州刺史洗英此時會在辰中城裏。
“黃化帶了多少兵馬過來的?”馮缭又緊接着追問道。
“他們就帶了百餘扈兵過來,膽子也真是夠大,真是不怕咱們半道派人将他們給殺了毀屍滅迹!”馮翊看到案上有剛沏的新茶,端起來便飲,說起此時辰中城内的情形,“黃化前天到辰陽與洗英見面,昨天便到辰中城,安吉祥、富耿文接到消息後,剛剛才從思州趕過來——思州刺史楊行逢要留在盤龍嶺督戰,但也派州司馬、思州大将楊守義随安吉祥、富耿文到辰中來參見黃化。”
“大人呢?”馮缭問道。
“楊護污蔑我們暗通敵國,韓謙自然還在氣頭上,知道黃化要來,昨天一早便帶着庭夫人、奚夫人住到龍牙城去了,叫我們留在辰中應付黃化——你趕回來再好不過,黃化這人真不好應付。”馮翊一副如釋重擔的說道。
郭榮、孔熙榮等人都随韓謙去龍牙城了,洗尋樵、奚昌等人就負責自己的事務,目前是州司馬高紹與馮翊在硬着頭皮迎接黃化等人的到來。
不要看馮翊在這裏大咧咧說動刀動槍的,但在身爲湖南宣慰使、僅帶着這點人馬就敢到辰中城的黃化面前,心裏所承受的壓力實在不少。
高紹實際上不比馮翊好上多少。
現在馮缭趕回來,他們都松了一口氣。
馮缭心想韓謙真是狡猾,但看到自己的樣子,頭疼的說道:“我這樣子,也沒法去見人啊。”
他作爲州長史,韓謙摞挑子躲到龍牙城不見黃化,理應是他出面,但他這樣子一看就知道長程跋涉剛趕回來了,他去應付黃化,不是自露馬腳?
“沒事,我們想着你這幾天應該便能趕回來,跟黃化說過你登山摔斷了腿,在宅子裏養傷,”高紹說道,“真要見黃化,你不用下地,也就不會露出破綻。”
馮缭想想也是,抓着馮翊、高紹,進一步了解這邊更具體的情況。
馮翊這便将這兩個月來,諸多方面的變化以及韓謙所堅持的立場,一一說給馮缭知道:“黃化過來,膽氣确實不弱,但這也說明他沒能說服柴建同意從邵州調兵……”
“黃化再強勢,手裏沒兵,也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馮缭跟馮翊說道,“我行走不便,你再辛苦一趟,跑一趟龍牙城,跟大人禀報渝州的一些情況……”
“渝州什麽情況?”馮翊也關切的問道。
馮缭便将他到渝州之後,趕巧遇到曹幹從金陵緊急趕回、清陽郡主态度轉化以及蜀國内部有意調到長鄉侯去守梁等事說給馮翊知曉,又說道:“婺川有鹽泉湧出以及延佑帝有意扶持長鄉侯争位等事暗中傳開,清江侯一系大臣便強烈阻撓締結盟約,要将韋群召來,而長鄉侯也順勢将巴南諸事,委托給不怎麽聽從調令的清江軍都虞侯黃彥章負責。黃彥章有可能會強占石阡,這事我們也要小心防備……”
蜀國沒有侍衛親衛編制,直轄禁軍總計編有十六萬兵馬,其中七萬駐守北線梁州、劍州等地,以防梁軍南侵;六萬駐守蜀都等腹地,拱衛蜀廷。
而水軍步營混編的左右清江軍,約三萬餘精銳,主要負責守禦長江沿線的州縣以及抵擋來自荊州、朗州的楚軍威脅。
清江侯根基深淺,其中極爲關鍵的一點,就是在蜀軍的影響力極大,左右清江軍之中,也有相當多的将領親近于清江侯。
長鄉侯王邕坐鎮渝州,除了地方州兵外,他用以經略巴南的精銳戰力,主要還是從與荊州毗鄰的硖州夷陵抽調出來的左清江軍三都精銳。
長鄉侯王邕作爲蜀國坐鎮東南的主帥,左清江軍三都精銳也歸他節制指揮,但他并不能随時撤換左清江軍的将領。
左清江軍都虞侯黃彥章,其黃氏一族有女爲清江侯納爲側妃,黃彥章更是清江侯早年督戰川南時提拔起來的将領,可以說是清江侯的嫡系。
長鄉侯王邕經略巴南,卻也隻得硬着頭皮用黃彥章統兵作戰,并不能安排曹幹等自己的嫡系,去頂替掉黃彥章。
黃彥章這次能率部侵占婺川河谷,長鄉侯王邕順水推舟是一方面,更主要的還是在清江侯的授意下,黃彥章主動請戰。
馮缭得叫馮翊去龍牙城裏,将這裏面的細枝末節都跟韓謙講清楚了,韓謙才有可能做出準确的決斷。
“清陽郡主卻是想明白了,真是難得。”馮翊卻更好奇清陽郡主的态度轉變,感慨說道。
“未下金陵時,陛下僅據有湖南一隅,當時蜀國強而嶽陽勢弱,清陽郡主自恃有蜀國可以依仗,又或者料定陛下不得不依仗于蜀國的支持,才能與金陵、楚州分庭抗禮,她卻沒有必要看叙州的臉色,但這時楚強而蜀弱,長鄉侯王邕更弱,她于楚宮陷入孤立,态度轉變,又有什麽奇怪?”馮缭對清陽郡主的态度轉變,沒有太多的意外,隻是着馮翊趕緊去龍牙城,他還是要等韓謙明确的授意,才好與黃化、洗英等人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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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館偌大的幾座跨院,閑雜人等都已經清除出去,此時成爲黃化在辰中的臨時駐轅。
内裏的守衛也都用黃化帶過來的扈衛,叙州這邊僅派馮翊領着驿傳小吏,伺候他們的起居用度而已。
洗英、楊守義、安吉祥、富耿文以及韓成蒙等人,自然也都暫時住進驿館。
然而叙州禮道無虧,韓謙帶着“怨氣”稱病,避而不見,他們也是無計可施。
“柴建不同意從邵州調兵?”
得知黃化親自趕來辰中,安吉祥便料得不會有什麽好消息,但從黃化幕賓周啓年嘴裏确認這個消息,還是相當的震驚。
不是信昌侯府衆人最見不得韓謙得意嗎?
“能否從嶽州、朗州、潭州調兵馬過來?”富耿文焦急問道。
黃化棗紅色的臉膛看不出什麽喜怒,周啓年捋着白須微微搖頭,示意從嶽州、朗州、潭州的州營調兵也不現實。
看安吉祥、富耿文等人滿臉疑惑不解,于金陵戰事期間,代表黃化聯絡信昌李普及顧芝龍,最終促成黃化、吳尊等湖杭世家宗閥勢力投附延佑帝的周啓年,心裏則是微微一歎。
曾幾何時,天下宗閥世家都視捅了馬蜂窩的韓謙爲仇寇。
更不要說信昌侯府衆人與韓謙這些年來恩怨糾纏,早就是誓不兩立了。
然而形勢不是永遠都一成莫變的。
湖南諸州,作爲延佑帝發迹之地,禁軍将卒目前近一半都來自嶽州、鄂州、潭州等地的軍府,然而湖南諸州又偏離于金陵。
即便不考慮南面還受撤守永州的兩路叛軍的威脅,即便不考慮叙州這個不穩定的因素,朝廷重啓湖南行省,指派使臣處置諸州軍民事務,加強對湖南的控制,也是迫于現實的需要。
以張潮、張瀚爲代表的張氏一族,雖然在湖南根基深厚,六部司院任用張氏兄弟的門生故吏,但從延佑帝崛起的軌迹來說,張潮、張瀚所立的功績,是遠遠不能跟鄭家相提并論的。
這時候不用張潮或張瀚,而用黃化、吳尊、陳凡等人執掌湖南行省,就是不願看到張氏一族在湖南繼續擴大權勢,張潮、張瀚二人也無話可說。
在湖南三使的任命上,張氏兄弟無話可說,但不代表他們沒有意見,也不代表他們沒有其他渠道表達一下他們内心的不滿。
最直接的就是黃化抵達潭州赴任近一個月,各方面都處在交接之中,進展緩慢;不要說調兵了,黃化想調拔一批錢糧增援思州,也因爲交接沒有完成,而無法實施。
柴建那邊回絕更幹脆。
永州叛軍有近三萬精銳,左神衛軍以及受柴建節制邵衡兩地州兵,總計才兩萬餘衆,柴建擔心邵州兵馬西進,緻使叛軍趁虛而進,他負不起這個責任。
黃化一定要從邵州調兵,柴建要求黃化出示延佑帝的手诏或樞密院的調函過去。
說白了,柴建對突然冒出下新的頂頭上司,也是極不感冒的。
這便是現實以及殘酷到令人發笑的朝堂。
昨日一幹人等同心協力,恨不得一起上手将黔陽侯的骨頭給拆了,但真正涉及到自身利益時,就将昨日的同仇敵忾忘了一幹二淨,相互扯後腿來。
安吉祥、富耿文到底還是年輕了一些,一時間體會不了這裏面的微妙,周啓年颠沛半生,早在随黃化西進潭州途中,便提醒過他,甚至一開始都不建議黃化接這個燙手山芋。
“盤龍嶺戰事進展如何?”周啓年問富耿文。
富耿文看了思州司馬楊守義一眼,老老實實的回答道:“思州兵作戰英勇,卻還需要一些時間,才能剿滅亂匪。”
周啓年看向黃化,說道:“是不是先将叙州長史馮缭召來問話?”
“我見他作甚,去龍牙城。”黃化說道。
“這……”周啓年有些遲疑,心想黃化身爲宣慰使,趕到辰中都沒能見到韓謙,還要追去龍牙城,也未必委屈求全了。
“我既然人都已經到叙州了,而陛下也都尊稱黔陽侯爲師,我去見他有何不可?”黃化卻無意周啓年的勸阻之意,打定主意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