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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三章宰相府邸


沈漾入京拜爲宰相,延佑帝将保存完好的溫府宅邸賜給沈漾作爲宰相府邸。

從前朝以來,“開府儀同三司”作爲文散官的最高官階,更多是一種榮譽及地位的象征,實際上除了親王、郡王外,王公大臣都沒有開府私辟官屬的權力。

不過,沈漾身爲大楚宰相,想孑然一身卻也是不可能的。

太多的軍政事務,從六部諸院司以及州縣像雨後春筍般冒頭,彙總到他這裏,由他與政事堂諸相議決後,再奏請陛下定度。

沒有一個龐大的幕僚或者說秘書團隊,僅憑沈漾以及政事堂有限的幾個品秩佐吏,那麽多的奏事折子,能将他們給淹沒掉。

沈漾前後得賞賜的奴婢加起來也有上百戶,但大多都安排在賜賞的田莊裏勞作,他身邊一直以來都隻是幾個老仆伺候起居。

這次延請的十數名幕僚,都是鄂州或嶽陽出身貧寒的士子,沈漾直接從宰相府邸分出十數套宅子,叫他們攜家小住進去,叫諾大的宰相府邸裏卻也擠得滿滿當當,熱鬧非凡。

宰相宅邸後院原本是一座十數畝大小的園子,此時除了十數顆大樹外,其他奇花異草都被撥除掉,此時都改成菜園子。

“沈漾,你牛嚼牡丹就算了,你就不怕别人說你這麽搞是沽名釣譽?”楊恩每次到沈漾府上,看到後園子被沈漾糟踏成這樣,都忍不住要痛心的數落他幾句。

“你也是參政大臣,動不動就往我這邊跑,就不怕被參一個私結朋黨?”沈漾說道。

“我楊恩什麽脾氣、秉性,金陵城裏不說人人皆知,也算得市井街巷有聞了,要是有人想參劾我,便由着他去就是,”楊恩哂然笑道,“虧得你沒有叫人将這幾棵樹挖走,要不然到宰相府裏說話,都沒有一處蔭涼的地方。”

幕僚賓客這時候知情識趣的走開,不妨礙楊恩與沈漾商議機密。

楊恩之前還是一副嬉笑的神态,但下一刻便卻忍不住長歎一口氣,問沈漾:“思州民亂,要說韓謙完全沒有暗中動什麽手腳,你我都不會相信吧?”

有些事心知肚明,隻是不能在政事堂上公開說,畢竟諸公在政事堂所議論的一切,都會記錄在案,是後世編史的主要材料。

有些話隻能私下裏議論。

政事堂讨論大半天,大家意見分歧比較大,沈漾卻在這時候置思州民亂不顧,主張先确定廣德知府事的人選。

楊恩是能猜到思州、廣德府之間的共同點,都是跟韓謙有關,但有些話在政事堂、在陛下面前不能說透,他隻能追着沈漾到宰相府來,想着私下裏将話說透,省得大家在背地裏揣測來揣測去要好。

當然,楊恩也隻是對沈漾如此。

沈漾從懷裏取出一封拆開的信函,遞給楊恩,說道:“昨日淩晨,有人将這封信投入院中,你且看看……”

楊恩疑惑的接過信,低頭閱看,隻是越看臉上越是震驚:“這信确定是韓謙所書?”

“韓謙自然是不會留下把柄親手書寫此信,但此信是他派人投入院中,應是無疑。要不然的話,沒有人會清楚這麽多的内中詳情。”沈漾說道。

“你爲何不将此信呈給陛下?”楊恩下意識問道,但轉念他卻先想明白過來,“将這信呈給陛下,韓謙便會矢口否認,也會将事情攪得更複雜——”

沈漾點點頭,承認他沒有将信拿出來,是不想事情變得更複雜。

楊恩心裏一歎,他這一生經曆太多的坎坷,對人性認識也早已通透,君臣之間哪裏可能會有毫無保留的信任?

楊恩又忍不住将信細看了一遍,卻也忍不住撇嘴說道:“他倒是毫無顧忌呢,在信裏直接挑明他在思州搞事,就要是敲山震虎,讓政事堂諸公知曉廣德府亂不得——他确信政事堂諸公會被他牽着鼻子走?”

“思州民亂,楊郡王、李侯、鄭大人他們必然會有更深層次的思量,卻也未必會被他牽着鼻子走,”沈漾說道,“所以他才會将這信投到我院中,确保我會被牽着鼻子走啊……”

“你相信韓謙嗎,他畢竟不是其父韓道勳啊?”楊恩蹙着眉頭說道。

陛下與韓謙關系沒有崩壞之前,楊恩是相信韓謙能成爲大楚的股肱大臣,但現在陛下與韓謙貌合神離,破裂掉的關系便很難修複如初。

楊恩不認爲韓謙是大奸、大僞之人,但也不認爲韓謙會是爲了大楚江山社稷、爲黎民百民,就全然不顧自家性命的那種人。

當前圍繞廣德府所産生的種種漩渦、暗流,說白了就是太多人在針對韓謙,韓謙爲了自保,耍些小心眼也是實屬正常。

當初韓謙爲了能從繁昌城脫身,不就将沈漾算計進去了?

“你看我這滿頭的白發,便是叫他折騰出來了,到現在都有人在背後說王琳乃是我暗中遣刺客所殺,你叫我如何能全然信他的話?”

沈漾苦澀笑道,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梁國已然平定博王之亂,職方司偵察到的情報,與韓謙信裏所言一緻,梁帝确遣工部郎中周道元出任洛州刺史,于山水豐澤處大造水力器械、開采煤鐵,以興匠工。可見必是當初潛伏于韓道勳身邊的梁國密諜,将韓謙、韓道勳父子所掌握工造秘書偷傳到梁國去了。現在不是信或不信韓謙的話,而是廣德府若亂,金陵不穩,進剿壽州之事便不可能進展,楚州的問題也不可能得到解決,待三五年後梁軍再度大舉南攻,到時候韓謙還能據叙州險地逍遙快活,但堂前諸公如何去力挽狂瀾?”

“是啊,韓謙的話,信也好,不信也好,即便要十分防備,也得堂堂正正去做。最終隻要大楚根基穩固,臣民相安,韓謙以及其他一個個心機深沉之人,有野心也會變成沒有野心,”楊恩忍不住歎氣說道,“要不然的話,玩陰謀也玩不過韓謙,臉反倒丢大了。”

“隻可惜道理不是誰都能想得通!”沈漾歎息說道。

“這也是簡單,我去見郡王爺及鄭暢,問一問他們,廣德府發生動亂,金陵形勢不穩,韓謙得了思州,胃口還不滿足,想趁機侵吞辰州、業州,他們要如何應對?”楊恩說道。

“……他們既然忌憚叙州,那便就将忌憚之事說透,郡王爺與鄭暢應該能思慮清楚後果會如何,”沈漾點點頭,認可楊恩先去遊說相對楊緻堂、鄭暢二人,又說道,“不過,郡王爺、鄭中丞即便支持早日定下廣德知府事的人選,但會不會同意用薛若谷,或者他們有更中意的人選,也是未知事。而思州民亂已起,也不能說真就袖手旁觀!”

“此時用薛若谷出知廣德府,或許會害了他,而刺殺案驚動極大,也不可能真放棄掉不再追查,不過,隻要郡王爺與鄭中丞能将後果考慮透,他們或許會推薦更穩妥的人選,”楊恩說道,“至于思州民亂才暴發七天,楊行逢便遣子到金陵來,我看諸公多半有觀望形勢之意,拖延十天半個月,形勢也不會惡化到哪裏去,等有進一步的消息,再議決或許更合适一些。”

沈漾知道楊恩都不主張用薛若谷出知廣德府,大概也是考慮到薛若谷未必就得陛下的信任,他要是堅持己見,便有可能會叫有心人抓住陛下的這個心思堅定反對。

有時候,妥協也是許就是不得以之法。

沈漾坐到這個位子上,說是朝臣之首,對妥協也是認識得更透了,揮了揮手,決定不再提這節,說道:“思州民亂,或許真要再觀望些時日才有定論。”

在廣德知府事及思州民亂之事取得共識,楊恩又問道:“對了,遷饑民編入舒州軍府這事,沈相怎麽看?十數萬人淹留于道,再拖延下去,或許每天都會有成百上千的人因饑馑而死……”

不計京畿輔縣,僅金陵城内,人丁極盛時便有五六十萬之多。

宗室、王公大臣及諸部院司官吏、禁軍及侍衛親軍将領武官的眷屬、投附的親屬,也有遷入金陵享受當世繁榮的世家宗閥子弟及富庶人家,以及諸多在金陵讨生計的良籍平民,以及上萬人規模的侍宦、宮女,以及總數超過二十萬人衆、依附于權貴或受權貴差役的奴婢。

金陵事變是一場大混亂,即便收複金陵有四個月了,還是有大量的遺留問題,還沒能解決。

那些原本居住城中,但在戰亂中屋舍被燒毀、财産被搶劫一空的平民,有三四萬人,此時在城裏已經無法維持生計,要怎麽救濟?

上萬名被驅逐出宮的侍宦、宮女,這些人主要來自于壽州、楚州、廣陵等地,說是遣散歸家,但也不能真将這些人接給安甯宮叛軍及信王接手吧?

這還不是最主要的。

金陵事變後,金陵城内絕大多數朝臣、勳貴,都選擇投效安甯宮。

在收複金陵後,這些勳貴、朝臣裏,除了楊恩、尚文盛等人外,得到赦免的隻是少數。

更多的人要麽随安甯宮渡江北逃,要麽已經受到嚴厲的處置,或斬首、或流放,或直接貶爲官奴婢,隸入少府寺、将作監用作工徒。

而原先依附于這些變節朝臣、勳貴的奴婢,高達十數萬人衆,他們絕大多數都在收複金陵城後留了下來,或者說舊主子泥菩薩過江、自保難民,隻能将他們抛棄在金陵裏。

理論上這些人都應該收編爲官奴婢,劃歸到少府寺、太仆寺或宮裏以充工徒、宮奴。

問題在于少府寺等院司收編之前遺留下來的官奴婢以及俘兵及家小,再加上被貶爲奴籍的變節朝臣及勳貴,已經高達十二萬人衆,再收編進來,不是不可以,但朝廷能承受得了這麽寵大的開支嗎?

變節朝臣、勳貴的田宅已經征沒,或用來賞賜功勳,或來擴大禁軍及侍衛親軍的屯田,剩下的田地即便都是有主之地,但也因爲戰事所導緻的人口損失,大片荒蕪下來。

沈漾還沒有大膽直接主張征收這些荒蕪的田地,隻是想着延佑帝能進行大赦,賜賤爲良,讓這些奴婢恢複平民身份,從世家宗閥手裏将這些荒蕪的田地租佃過來耕種,以便能盡快恢複京畿諸縣廢馳的農耕生産。

鄭榆、黃化等人卻咬死良賤互通的口子不能輕開,強烈要求循照舊制,将這些人都收編爲官奴婢。

一方面是他們是擔心廣德府的負面影響會因此在京畿輔助擴大化,另一方面,也無非是一些聰明人想着朝廷最終容納不了太多的官奴婢,他們能極廉價的獲得大量的奴婢,而好過将荒蕪的田地租佃出去。

延佑帝也很矛盾。

他登上皇位,自然不希望世家宗閥的欲望及權勢繼續膨脹下去,不希望看到京畿輔縣徹底淪爲世家宗閥的天下。

然而,此時的他卻又不得不依賴于世家宗閥統治大楚天下。

沈漾及寒庶出身的将吏,目前在朝堂之上以及在禁軍、侍衛将軍的指揮體系裏,畢竟僅占極少數。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真要将大量富裕的官奴婢售賣出去,短時間内能籌集到一大筆錢糧,緩解當前的國庫壓力。

還有一種意見就是将這些奴婢遷往舒州,在舒州再開一座軍府,将這些奴婢編爲兵戶。

李知诰此時在舒州,節制左龍雀軍、左武衛軍精銳,但總兵力僅有四萬餘人,與五牙軍水師,還不足以對撤守巢、壽的安甯宮叛軍形成軍事上的優勢。

更不要說受封淮東國的信王,還居心叵測的觊觎一側。

将這些奴婢遷入舒州或遷入即便能收複的巢州,編爲禁軍兵戶,李知诰在舒州所能統帥的兵馬,将增到七萬人以上。

楊恩卻是更傾向第三種方案。

信王既然已經受封淮東國,他心想着要是能最快時間收複巢州、壽州,信王便會變得安分守己。

這與他針對叙州的态度一樣,不管韓謙、信王是否有野心,隻要朝廷根基穩固,能控制住局勢,韓謙、信王有野心也會變得安分守己。

而沈漾的主張,反對聲音太強烈。

隻要這個問題解決了,世家宗閥沒有其他指望,也就會雇傭在城裏無法維持生計的平民,去耕種那些荒蕪的田地——即便這麽做,京畿諸縣農耕生産恢複要慢許多,但也比僵持下去強。

此外,巢壽諸州,乃是金陵真正的北大門,之前就由于戰亂,人丁變得稀少,也能預計在接下來的戰事裏,人口會進一步的損失,需要從外部遷入大量的人口,這個最關鍵門戶之地的根基才會紮實下來。

當然了,這個方案也有人反對。

那就信昌侯李普。

李知诰出鎮舒州,李普也強烈反對過,但政事堂諸公卻始終認爲李知诰是信昌侯府之人。

此時信昌侯府一系有李知诰、柴建兩人在外爲帥,延佑帝再信任信昌侯府諸将,也應該有一個限度。

現在不要說李普之前以柴建核心,在邵州組織戰事,收複永州了,楊緻堂、鄭榆、鄭暢、張潮、杜崇韬等人甚至主張撤換下柴建,換其他人主持邵州南面的五指嶺防線。

李普頂住壓力,堅決這不同意撤換柴建,那更隻能強烈反對加強李知诰的權柄。

而柴建不撤換下來,楊緻堂、鄭榆等人則也不支持急着将這麽多的奴婢遷往舒州,交給李知诰節制,就更強烈的主張照第二種方案處置多出太多的官奴婢,而進剿壽州所缺的兵馬,則主張從其他幾支禁軍裏征調。

這便是朝堂!

這便是亂成一團麻的朝堂,大家都是聰明人,大家都有各自的利益要堅持。

從制衡的角度,沈漾、楊恩乃至楊元溥,都不能說楊緻堂、鄭榆他們的主張不對。

此外,還有一個更現實的困難。

這麽多奴婢北遷編爲軍府兵戶,還得要朝廷拿出大量的錢糧進行安置。

甚至爲從這些奴婢裏征調精壯男丁進行編訓、裝備上兵甲,耗費更是作爲官奴婢安置的數倍之巨。

楊恩提出這個問題,諸多争議、僵持在沈漾腦海裏轉了一圈,他的眉頭也是皺得更深,苦笑着問楊恩:“你看看我頭上,是不是頃刻又多出幾根白發?”

楊恩也是苦笑,不管他如何主張,這其中盤根錯結的利害糾纏,他也是極清楚的,說道:“那便拖着吧,先解決廣德府及思州民亂再說……”

當然,諸事難決,除了朝堂之上的利害糾纏外,還有一層原因,即便在沈漾面前,楊恩也不便直說。

那就是陛下在這些軍國大事缺乏自己的主張,太過優柔寡斷,總是很容易被其他人說得動搖。

隻是陛下還未過弱冠之年,楊恩心知他對陛下也不能有太多的苛刻要求,心想事情或許真的急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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