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錦和城裏有三百多縣兵、縣獄有五十多獄卒,但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叙州不僅提供詳盡情報的支持,不僅有刁瞎子、裴樸等一批精英人手直接參與具體方案制訂、執行,更分批将必要的兵刃甲具及一些器械運入城中。
錦和城雖說破敗,緊挨着北城牆而建的縣獄,到底是防備最嚴密的所在。
縣獄除了北側緊挨北城牆,其他三面院牆皆是三尺厚、兩丈餘高的夯土高牆,牆頂插上尖銳的碎瓷片,四角還有哨塔。
譚育良他們會合張廣利、董慶之前糾集的人手,也僅有三十餘人。
他們想從類似甕城結構的縣獄正門強硬破門攻進去,傷亡将難以控制,而且時間會有拖延,城裏的守兵則會很快從四面八方增援過來,他們就将陷入孤立無援的絕境之中。
最終的方案,除了通過暗中參與劫獄的獄卒,與被關押的董泰、董平、張廣利等人取得聯系,一方面将獄中能信任的囚徒先組織起來,做好準備,另一方面占住臨近縣獄的一棟院子,趁着夜色用絞盤、巨索,直接将三尺厚的夯土獄牆拉崩、坍塌,兩側的巷道也是用車馬車先堵住,遲延獄卒從巷道夾抄過來封堵缺口的速度。
近五百獄囚躁動起來,仿佛潮水一般從缺口往外噴湧。
即便譚育良、董慶早就派人進入獄中聯絡,但爲避免走漏風聲,也不可能将獄中的每個獄囚都通知到,都組織起來。
獄牆坍塌,又有人在城裏四處縱火,獄卒手足無措、一時間摸不清楚頭緒,囚徒又暴躁着尖嘯奔走,還有人到處大叫馬賊山盜襲城,城裏很快就陷入一片混亂之中。
除了事前招呼到那一部分人之外,大多數蒙在鼓裏的獄囚陷入混亂及亢奮之中,夜色裏火光隐隐,大家都拼命從缺口往外逃,除開早就聯絡的囚徒,其他人這時候哪裏聽從譚育良、董慶他們的招呼?
大多數人徑直往距離最近的北城門沖過去,想着從北城門逃出城,也有很多人想着在城裏找個地方藏匿起來。
總之局面一時間有如一鍋粥,亂作一團。
譚育良他們最初也就聚集百餘人。
除去董慶、張廣利之前的籌備,譚育良他們也帶了二十多套刀甲進城,暗藏城裏數日,又額外制造一批木盾、竹矛,就藏在縣獄旁邊的院子裏。
百餘人以最快的時間裝備起來,然後沿着長街便往防禦最薄弱的西城門。
亂有亂的好處。
近五百囚徒,大部分人往北城門殺過去,縱火殺死殺傷守兵,搶奪兵械刀甲,聲勢在短時間内就搞得極大。
這令城裏的縣吏、守軍也都第一時間判斷北城門乃是鬧事獄囚逃城的突破口。
除了北城門附近本來就有百餘守兵、五十餘獄卒外,其他三城也盡可能抽調兵馬,以最快的速度往北城增援過來。
譚育良他們百餘人在夜色及混亂的掩護下,反倒成了不那麽明顯的目标,直到走近西城門内側,才被城頭的守軍發現。
不過,這時候西城門就剩半隊僅二十五六名守兵将卒還保持警戒,沒有擅離職守。
不要說譚育良、譚修群以及譚家子侄皆武勇過人了,董泰、董平、董慶、張廣登、張廣利等視州府視爲鹽枭首領進行打擊的私鹽販子,又有幾人不是孔武有力的彪壯漢子?
鹽枭江湖,說到底還拼拳頭、氣力說話。
雖說沒有什麽章法,但人多勢衆,大家舉起長刀短矛、舉起盾牌長槊,蜂擁而上,一陣亂捅亂劈,便将人數不足他們五分之一的西城守兵殺得如鳥獸散。
衆人之後又七手八腳将西城打開,也不敢在城裏做任何的停留,便亂轟轟出城先往盤龍嶺東麓逃去。
往盤龍嶺東麓深處沒有現成的驿道、馳道,隻要淹沒草叢間的小徑,大家摸着黑深一腳淺一腳,也走不快。
差不多走一個多時辰,東面的遠空露出一抹魚肚白時,譚育良他們爬上一座斷嶺,藏身樹林裏,才發現他們逃出錦和城也僅十四五裏而已。
這時候遠遠能看到一隊騎兵,高舉着火把,大約有兩三百人的樣子,已經從虎澗關方向趕到錦和城東門前。
這時候倘若還沒能逃出城的囚徒,自然是沒有機會再逃脫生天。
鹽枭再彪勇,沒有兵甲,怎麽都沒有機會逃過楊守義麾下精銳番騎的圍殺。
當然,譚育良他們最先打開西城門,城内有相當多的囚徒看到亂糟糟強攻北城門不下,便又轉頭往西城門逃去。
這時候又差不多叫上百名囚徒擺脫守兵及獄卒的彈壓,從西城門逃出來,差不多落後譚育良他們八九裏的樣子,也正往盤龍嶺東麓深處逃來。
虎澗關馳來的增援番騎,沒有從東城門進城,而是直接從北面的空曠原野繞過,往城西直奔過來。
“我們走,這裏不是久留之地,我們要進入盤龍嶺深處,才能初步安全下來。”譚育良說道。
這時候城内的暴亂應該差不多被鎮壓下來,兩百多精銳番騎沒有進城,掰着腳趾頭也能知道他們的主要任務,已經從鎮壓縣獄暴亂,改爲追剿出城逃犯了。
出西城門往盤龍嶺深處逃跑的囚徒最多最密集,鬼都能猜到番騎的主追方向在哪裏。
他們百餘人,雖然有不少好手,但到底是烏合之衆。
要是被兩百多精銳番騎追上,能有一半人活下命來就要謝天謝地了,更不要說談什麽起事大計了。
将五名在逃亡混亂中被守兵獄卒砍傷的逃徒,重新包紮傷口,其他人等也都拿肉脯、麥餅和着山泉水充饑,之後便很快穿着斷嶺後的密林,草草掩蓋過足迹,便繼續往盤龍嶺深處逃去——盛夏時節,山裏草木繁茂,上百人踐踏的痕迹,是很難掩蓋的,他們更多的還是選馬匹難行的險僻處攀登,以此拉開與追兵的距離。
一路上走到高處時,還能看到落在他們身後的逃囚,除了早一步分散逃入險僻山地的,差不多有五十多人直接死在番騎逃兵的刀下——被追上投降都沒有用,番騎雪亮的槍刃像閃電一般揮劈捅刺而來,鮮血如一蓬蓬細小的泉水激湧。
譚育良他們午後翻過盤龍嶺東麓的岩鷹峰,四周的地勢越發險峻,确定番騎絕不敢輕易就長驅直入,他們才稍稍放松下來休整——他們在險峻山路逃了這麽久,大多數地方連羊腸小道都沒有人,絕大多數人也都累趴下來。
“大恩不言謝,以後但凡譚爺有什麽招呼,不論是刀山,還是火海,董泰隻要有皺一下眉頭,便是狗|娘養的!”董泰是魁梧高壯的漢子,提着沉甸甸的一袋物什,走到譚育良跟前來說道。
要沒有其他計劃,他們确實就應該在這裏分道揚镳。
這樣的話,即便最終還會有人難逃追捕,但大多數成功逃脫的機會卻是要大許多。
譚育良看董泰手裏提的那隻沉甸甸的袋子,看棱角也知道裏面裝的是董慶、張廣利找上門來許諾要給的一百餅金子。
這也差不多是董泰他們能拿得出手唯數不多的财物了。
“在此别後,董爺你們打算往哪裏去,以後打算做什麽?”譚育良雖然還才四十六歲,但這一通逃亡也是累得夠嗆,他自己也知曉身體早已經過了巅峰時,往後便是走下坡路了,沒有忙着接過裝金子的袋子,而是淡定的看着董泰問道。
“我也不知道,或許走一步看一步吧。”五個時辰之前董泰都在獄中,都不知道能不能逃過斬首的命運。
他這時候隻想着能在盤龍嶺深處找個犄角旮旯的山溝溝藏起來,躲避官兵的追捕,至于以後怎麽打算,他還沒有考慮。
“董爺會落草爲寇嗎?”譚育良問道。
董慶、張廣利等人眼睛一亮,他們作爲組織營救方,自然有考慮過營救成功後的打算,落草爲寇是他們唯一能想到的出路了。
董泰眼瞳裏則還是一片迷茫。
說實話他并不覺得落草爲寇真算什麽出路。
思州境内八山一水一地,山勢連綿又險峻,是有很多能結寨自守的險地,但問題思州番兵都自幼成長于山野之間,出身番寨,極擅長打山地戰,又悍勇無畏,比他們不弱。
他們三五十名人手想據險地結寨、落草爲寇,董泰不覺得能支撐多久。
不過,話說回來,不落草爲寇,他們又能幹嘛?
也許落草爲寇是他們目前唯一能走的路?
不過,不管怎麽說,董泰覺得譚育良相助他們到這一步,也是足夠了,想着他們趁身份沒有暴露,還能借商旅身份的掩護撤出思州去,這時候不願再繼續拖累譚育良他們。
“董爺有沒有想過,人爲何生下來便要分貴賊,大姓貴主不事耕織,卻食精穿綢,劣民賤口,像牲口一般被踐踏、奴役,自生終老,無一日或歇,卻食不裹腹、衣不蔽體,”譚育良站起來,說道,“不說其他,董爺你說這盤龍嶺之内,有多少像被牲口一般受大姓貴主驅役的賤口寨奴,他們心裏真就甘願永世受奴役、踐踏,而沒有半點的憤恨?”
“譚爺,你的意思是?”董泰眼瞳裏略帶迷茫的說道。
“力聚則勝,力散則敗,”譚育良堅定的說道,“大家這時候拍拍屁股,分道揚镳,躲藏數日各歸其家,到時候哪怕是三五衙役追捕上門,爾等就得束手就擒,等到頭顱落地也沒有反抗的餘地。我們現在雖然隻有百餘人,也難擋州兵進剿,但盤龍嶺内外成千上萬的奴婢以及被大姓踩踏在腳下的寒苦之民,他們滿心憤恨世道的不公,隻要我們振臂疾呼,必應者如雲,聚集三五千兵馬将是輕而易舉之事,到時候爾等還怕楊氏的進剿嗎?”
董平、董慶、張廣利等人眼睛這一刻透漏精亮的光芒,都圍過來,勸董泰:“董哥,咱們沒有退路了,跟着譚爺幹把大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