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殿火燭高燒,楊元溥站在禦案後的身影,被火燭映照在高大的牆壁之上,顯得尤其的偉岸。
禦案前除在陳如意、安吉祥跪在微涼的磨石地上,再無一個宦臣在左右侍候。
大殿裏,隻有楊元溥、陳如意、安吉祥君臣三人或立或跪,卻顯得大殿是那樣的空曠。
“微臣知刺殺案非同小可,稍有錯漏便會緻社稷不穩,将臣離心,在率缙雲司人手撤出,微臣又穿便服回到東廬山,想看賊子有無潛回的可能,心裏想着要是能親自看到刺客,或将刺客抓住,總是要比憑身形猜測靠譜得多。卻不想我潛回到尚家堡附近,看到尚府十數家奴作反,囚尚文盛于室。尚文盛原本就被刺客殺得重傷,又被叛奴捉住,微臣想他大概是沒有辦法逃過這一劫,爲看叛奴背後有無人指使,卑職便沒有打草驚蛇……”
安吉祥同跪在禦案前,聽陳如意娓娓道來,也是暗暗心驚,沒想到陳如意目睹尚府家奴作反,僅僅爲了看這些叛奴背後有無他人指使,對勉強都能算得上朝廷重臣的尚文盛竟然是見死不救?
不過他窺得陛下站在禦案前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似乎對尚文盛的死也毫無在意?
尚文盛頂替沈漾出知廣德府,自然是朝堂上有很多人并不希望廣德府太平靜。
這裏面原因是有多方面的。
有一部分人,特别是金陵乃宣湖等鄰近州縣世家門閥出身的官員,他們是赤山軍崛起最直接的利益受損者。
聚集廣德府的近三十萬婦孺,除了小部分赤貧平民外,大多數皆是從附近世家門閥逃出去的奴婢;甚至奴婢脫逃過程中,或多或少存在一些血腥武力反抗,有成千上萬的世家子弟因此死傷。
他們如今搖身變成新帝從龍之臣,他們看廣德府,怎麽可能會順眼,怎麽可能不懷恨在心?
推而廣之,在絕大多數世家門閥出身的官員眼裏,廣德府都是一個犯忌諱的存在。
隻是在平定壽州、楚州之前,他們心裏還有忌憚,他們怕激化矛盾,才沒有直接提出裁撤廣德府罷了,才沒有更赤|裸裸要求将廣德府的婦孺重新貶爲奴婢、收回土地罷了。
但不管怎麽說,朝堂大多數人的心裏,還是希望用尚文盛這樣的人,能在廣德府驚起一些波瀾吧?
而陛下之所以同意吏部薦尚文盛出知廣德府,安吉祥之前猜測陛下或許是急于調沈漾回京,不得不做出一些妥協,但看陛下此時的态度,他心裏則想,陛下當初大概就有将計就計之意,是對廣德府的存在有着更深層的擔憂吧?
想想也是,收複金陵過後,除左廣德軍将卒有七千餘人及眷屬近五萬婦孺正陸續從廣德府遷出,作爲兵戶遷入諸部禁軍的屯營軍府進行安置外,除已經遷回桃塢集的龍雀軍将卒近五萬家小外,最終在廣德府三縣安置落戶、得賜良籍的奴婢人口,依舊高達十七萬之多。
這裏面包括赤山軍(左武德軍)陣亡将卒的眷屬;截止收複金陵城,赤山軍前後戰死沙場的将卒高達一萬兩千餘人,相應的眷屬将近七萬人。
此外主要是赤山軍縮編爲左廣德軍時,裁撤、安置下去的将卒及眷屬,這部分人口更是高愈十萬。
誰都不可否認,在短時間内韓謙在這些人猶擁有極高的聲望。
再說了,韓謙之前真就徹徹底底的交出兵權,沒有在廣德府三縣暗中做什麽手腳?
左司便是出自韓謙之手,密諜潛伏可以說是韓謙最擅長的事情了。
陛下當初同意尚文盛去廣德府,這個才是真正的原因吧?
再說了,即便尚文盛在廣德府搞出什麽大的亂子,陛下到時候完全可以殺了尚文盛平息紛議,甚至還可以将這作爲籌碼,追責到當初舉薦、贊同尚文盛出知廣德府的那些朝堂大臣身上去。
一石多鳥,何樂而不爲?
說到底,尚文盛在陛下眼裏,始終僅僅是一枚棋子。
隻要手裏還有其他棋子可用,現在折掉一兩枚原本就不是他直接打出來的棋子,陛下無動于衷,也是情有可緣吧?
安吉祥想到這裏,暗感伺候這樣的主子爺真不容易,姿态越發恭敬的跪在禦案前,聽陳如意繼續講述後續的情節。
“等到第二天尚府叛奴攜家小逃走後,微臣才找機會進入堡内。當時尚文盛已氣絕身亡,身上沒有新傷,應該是被活活氣死,還有六名不願苟合的家奴被捆綁在室内。微臣詢問他們,才知道叛奴裏有名叫蘇烈的家兵極可能與刺客相識。而刺客之所以闖入尚家堡大開殺戮,也極可能不是其他原因,僅僅是一個被尚仲傑殺害的女子報仇,”
陳如意窺得陛下臉色沒有變化,将他這幾天偵查清楚的一些事情如實禀報下去,
“此女乃是尚仲傑之妻衛氏,尚仲傑懷疑衛氏與黔陽侯身邊的近衛韓東虎有染,失手将其打死。也應該是那個叫蘇烈的家兵,在金陵城意外遇到韓東虎将此事相告。叙州遣使恭賀陛下冊立皇後娘娘時,缙雲司派探子盯着叙州來使的一舉一動,也确有與蘇烈相貌相肖之人,與韓東虎在菜園子酒樓前有過相遇。微臣猜測韓東虎多半是因不忿奸情敗露、奸婦被殺,而憤起殺入尚家堡,應不是黔陽侯的直接授意……”
安吉祥頗爲疑惑的看了陳如意一眼,心裏奇怪,陳如意怎麽替黔陽侯韓謙洗清冤屈來了,難不成他還不知道陛下可不會太喜歡這樣的推測啊?
“韓東虎因奸情殺人,他爲何殺死尚仲傑後,又直入内宅,意圖行刺尚文盛?”楊元溥這時候才忍不住問道,他顯然并不覺得陳如意的推測都是合理的,刑部及京兆府的函文,更傾向認爲是刺客最開始沒有找到尚文盛當時的準确所在,或者誤以爲尚文盛當時人在尚仲傑所在的院子裏。
陳如意繼續說道:
“尚仲傑沒有官身,這次離開金陵,應是欲回尚家堡經營家業,但尚家堡此時被十數戶流民占據耕種。尚仲傑将這些人擒住後,全部殺死洩憤,尚家有瞞報掩飾之意,傳報溧水縣也隻說這些流民死戰不降,自行将婦孺趕入屋舍焚火燒死——這事發生在刺殺之前,微臣抖膽猜測韓東虎刺殺尚仲傑之後,知道此事,才遷恨于尚文盛,臨時生起殺尚文盛之心。而也恰是此事,令尚府家奴心寒,刺客闖入時,有大半人都未盡心救主……”
“那十數叛奴反殺家主,也是禍起于此?”楊元溥背對着高燭而立,臉藏在燭光照不到陰影裏,更顯得晦暗陰翳,問道。
“微臣詢問被縛六人,确實是尚文盛醒來後,得知這些家奴救主不力,便想派人通知長子尚孟通回來處置這些家奴,卻不知怎的走漏風聲,被這些家奴先發制人,”陳如意回答道,“微臣也核實過叙州來使的人員名單,雖然在進出城的人員名單裏,皆有韓東虎其人,但叙州來使離城,特意搭乘水師戰船前往嶽陽,微臣以爲他們是欲蓋彌彰……”
這十多天來缙雲司表面上從東廬山刺殺案抽身出來,但陳如意一直都在暗中調查,安吉祥雖然跟陳如意是競争關系,也不得不承認他暗中偵辦此案相當細緻、分析也相當合理,就見陛下這時候也禁不住微微颔首點頭,承認陳如意分析得很有道理。
或許真相就是如此,整件案子說到底就是一樁情殺案、仇殺案,雖說兇手是黔陽侯韓謙身邊的人,但與黔陽侯韓謙并無直接的牽連。
看殿下臉色陰晴不定,陳如意又說道:“微臣心想這些事要是傳出來,或會引來極大的非議,也可能會使廣德府民心震動,當時便擅作主張,将這六名被捆綁住的尚府家奴刺死……”
“……”安吉祥震驚的側頭朝陳如意看過去。
京兆府及刑部呈上來的奏本,對陳湘等六名尚府家兵的死都有種種的猜測,最後讨論下來,都傾向認爲是叛反家奴又潛回尚家堡殺人滅口。
他沒有想到這些竟然是陳如意所爲。
安吉祥又朝陛下看去,卻不知陛下如何看待陳如意殺人滅口之事。
楊元溥稍稍沉吟,說道:“此等小事,做就做了,無需事事都請示我。”
見陛下認可陳如意的做法,安吉祥心裏多多少少有些嫉恨外,又能說什麽?
“尚文盛刺殺案,缙雲司還要不要跟進?請陛下明示。”陳如意又問道。
“這些人既然都叫你給殺了,缙雲司也沒有借口跟進,都交給刑部處置吧,看他們能折騰出什麽波瀾來。”楊元溥說道。
安吉祥注意到陛下說這話時,眼瞳裏透漏出一絲異芒,心想尚文盛即便死了,陛下還是不想看到廣德府太平靜啊?
“對了,太後生辰漸近,陛下體諒州縣民生艱苦,下旨嚴禁州縣進獻貢禮,但舒州防禦使杜崇韬之子杜濤與京中官宦交遊,私下裏多次有說陛下體諒民間疾苦而禁州縣進獻,但作爲臣子卻不能忘了禮數……”陳如意又禀道。
“我知道了。”楊元溥揮了揮手。
看陛下流露一絲怠懶疲憊的神色,陳如意便與安吉祥知情識趣的告退。
走出崇文殿,安吉祥朝陳如意拱拱手,說道:“這次真要恭喜師弟了,竟然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内,将刺殺案調查得如此清楚透徹,還替陛下處理得幹幹淨淨,以往我真是有些小看師弟您了呢……”
“我不過是多了些爲陛下分憂的心思而已。”陳如意微微一笑。
“這案子要是徹徹底底的揭開,也與那黔陽侯也沒什麽關系,現在半遮半掩,半真半假的小道消息在朝堂王公大臣們耳邊流傳着,黔陽侯反倒說不清楚了,”安吉祥撚着下颔,說道,“殿下可真是越發厲害了呢,說到底還是不信黔陽侯在廣德府三縣沒有做手腳,卻又不便直接指示你我師兄弟帶着缙雲司的人馬将廣德府翻個底朝天。那便隻能借刑部以及那些被半真半假的消息激怒了的世家門閥先去廣德府打草驚蛇。照我看啊,溧水縣公函裏提到的那個尚家老奴啊,他在師弟之前就進尚家堡有接觸過那六個被囚于室的尚府家兵,說不定他早将一些細枝末節都說給衛甄知曉了……”
“衛甄知曉又如何,他還不是将那尚家老奴用刑殺死,還不是将尚仲傑殺妻、濫殺流民等事略去,在公文裏沒有半點提及?”陳如意笑道,“既然是衛甄這些人想将事情搞大,我們與陛下又何不樂得隔岸觀火?”
安吉祥指了指陳如意,做出俯仰大笑的樣子。
這一刻他們得意洋洋,卻不知道這把火,會燒得多大,又或者他們認爲陛下能控制住火勢,又或者他們根本就不在乎這把火會燒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