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這孽子,給我捆起來!”尚文盛氣得太陽堂突突直跳,下令左右家兵部曲去将次子尚仲傑給捆綁起來。
“老爺,你要做什麽?”
這時候有個中年婦人從外面跌跌撞撞的跑出來,看她慌亂的樣子,也是得信剛剛趕回尚家堡,但她沒有痛責尚仲傑,而是上前一把揪住尚文盛手裏作勢還要抽下去的馬鞭,厲聲質問,
“你莫不是要将仲傑送官處置?你爲了保你的官位,想着大義滅親?你真以爲你将仲傑交出去,你的官位真就能保住?仲傑雖然有些過激了,但當初你不在堡裏,這些賤民殺得尚家堡血流成河、屍橫遍地,我老父一把年紀、我兩個侄子都還剛剛完婚,頭顱被這些賤民劈開,屍首都不知道被這些賤民賤種扔到哪裏,哪一個心慈手軟過,哪一個不該千刀萬剮?”
中年婦人提及尚家堡被攻陷的舊事,也是咬牙切齒,恨不得朝倒在滿地血泊的殘屍上再狠跺幾腳發洩心裏郁積多時、如毒蛇噬心的怨恨。
她将兒子尚仲傑護在身後,像一頭母獅子般盯住左右拿着繩索試圖靠近過來幾名家兵,從兒子尚仲傑手裏搶過血迹已幹的利劍,怒氣沖沖的揮舞着,喝問道:“你們誰敢過來?”
“堡破之事,已經過往雲煙,不得再提。”尚文盛見夫人在堡裏都沒有出面阻止次子做這渾事,甚至還有意縱容,更是氣得渾身發抖。
“怎麽就不得再提?難不成韓謙那狗賊助陛下奪得山河,就應該高高捧着,我柳家人的死都是罪有應得?你們一個沒卵貨,死了這麽多人,提都不敢提了,”中年婦人厲聲質問時氣勢絲毫不弱,執劍盯着尚文盛,說道,“尚文盛,你不要忘了,你兒媳也被那些人賤民白白作踐過,你尚家苦苦經營數代人的田宅就剩眼前的殘墟,你尚氏一族也有上百子弟被殺得人頭滾滾……”
尚文盛頹然坐下。
“要我說,仲傑非但無過,還殺得好。這些賤民不是骨頭硬嗎?他們骨頭硬,那就要将他們的骨頭敲碎,他們的頭顱硬,就要将他們的頭顱砍下來,這樣他們才會真正的認清楚他們生下來就是賤種、生下來就是奴婢,生下來就是該受役使牲口!”中年婦人叉着手,唾沫星子橫飛,也完全無視左右家兵部曲尴尬的神色,肆無忌憚的發洩着她滿腔的恨意,“你現在執掌廣德府,就應該将當時攻打我尚家堡的作惡賤種一個個都刨根找出來,讓他們嘗嘗血債血償的滋味。”
“你一個婦道人家,你知道我被推到這一個位子,難道真是朝堂諸公覺得我尚文盛有功可賞、有才可居?這事情傳出來,真以爲所有的朝堂大臣都跟你想的一樣,覺得這孽子做得好、做得對?你什麽都不懂,在這裏添什麽亂?”尚文盛苦澀說道。
“我是婦道人家,什麽都不懂,”中年婦人說道,“但要是仲傑想拿回咱尚家的田宅,這些賤民卻霸占着不讓,我們不得以用武力進行驅逐,又有什麽不可以?倘若這些賤民死活不走,還拿起刀矛想反抗,仲傑将他們都殺了,又有什麽不可以?”
“或許也隻能如此布置了……”尚文盛悠悠歎了一口氣,心裏也清楚真将仲傑交出去,他在仕途上也算是走到頭上。
尚文盛思量了好一會兒,先将目睹次子虐殺流民的家兵及他這次帶回來的部曲集中起來統一口徑。
他并不覺得這些家兵部曲敢逆抗他們的命令,日後再許些好處便是,又叫他們将五六十具屍首解開被捆紮的雙手,趁着人剛死,盡可能舒緩他們手腕上的淤痕,痕迹實在重的,便用傷口進行破壞、掩蓋,然後在他們身上僞造反抗被殺的傷口。
好在尚仲傑虐殺這些流民時,也是提劍亂刺亂捅的發洩心頭的暴戾,僞造緻命傷相對容易,實在不行就将他們身上的緻命傷,搞得再淩亂一些。
有八九個年紀幼小的孩童,不可能拿起刀刃反抗,便将他們的屍首集中到一間茅舍裏點燃燒成殘屍,便說賊|民最後甯可将家小燒死,也不放棄反抗。
到這時候尚文盛也是暗暗僥幸,心想也虧得仲傑将大部分家兵部曲的家小暫時留在溧水城裏,想着等将霸占尚家堡的流民都驅趕出去後再接過來,而跟随仲傑先到尚家堡捉住這些流民的家兵,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人,相對容易控制一些。
安排這些,尚文盛才派人去溧水縣通報衛甄等縣吏。
他也沒敢現在就回郎溪。
他知道衛甄的眼睛毒辣,他留下來是指望與衛甄的老交情,叫衛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需要等溧水縣正式這事定爲流民作亂之後,這件事才算是掩飾過去了。
辦好這一切,尚文盛也是感到滿心疲憊,這時候天色暗下來,也不清楚衛甄帶着縣吏、衙役什麽時候會過來,他在夫人柳氏的攙扶下先到尚算完好的内宅休息。
也是心力憔悴,尚文盛迷迷糊糊挨着軟榻便睡了過去,聽到外面有厮殺聲傳過來,他還以爲是在夢裏,聽到妻子柳氏慘叫才聲猛然驚醒過來,睜眼便看到妻子柳氏猛然跌進屋裏,但人随後便沒有動靜,也不知死活,就見她左肩整個的被劈開,就剩一層皮肉,整條胳膊才沒有徹底的掉下來,但也慘不忍睹的拖在地上,鮮血似泉水外湧。
“有刺客!何進、陳湘!”不等尚文盛大叫着跳起來去取挂牆上的佩劍,便聽到“咔嚓”一聲巨響,見門側面的軒窗被從撞斷,他原以爲武藝高強的貼身扈衛何進整個人破窗跌進屋來,雖然他身上看不出什麽傷,卻大口咯血,像是胸腹受到重創,再定睛看去,便見他的胸口塌陷進去一塊,想是被人硬生生用拳打塌下去的。
這時候尚文盛透過斷裂出一個大窟窿的窗戶,才看到一個健碩的身影,仿佛殺神一般峙立在廊前,雙手握住軍中都罕見的斬馬大刀,腰間還插有兩把短刃,正将守在院子裏的一名貼身扈衛連頭劈斬開,血激濺而來。
刺客雖然胸腹也被之前的搏殺撕開好幾道傷口,但他雙手握刀,氣勢絲毫不弱,轉身斬出來的刀光似閃電一般,朝試圖從身後沖上走廊的另一名尚府家兵斬去。
這家兵還算忠心,知道叫刺客闖入屋裏,哪怕一兩個呼吸,家主都絕對兇多吉少,不敢退後,咬牙舉刀相格,咔然聲響,樸刀斷作兩截,此時想退也不及,隻能眼睜睜看着刀尖從臉上劃過。
尚文盛看得更真切一些,就見這名家兵的臉面被拉開一道口子,有那麽一瞬間,露出白森森的臉骨,之後才有鮮血湧入傷口,滴落下來——真是差了分毫,差點頭顱都被劈開。
這哪裏是刺客,明明是個殺星,再看他轉眼看過來的眼瞳裏仿佛充滿滔天的怒火,要将他劈成粉碎才甘心!
尚文盛身邊的扈衛都是精挑細選、武藝高強之人,卻沒有想他驚醒過來,才短短三四個呼吸,連了老妻柳氏外,便被這刺客殺了一死兩傷。
其他家兵部曲呢!
除了仲傑帶到東廬山的家兵以及他趕回來所帶的貼身扈衛,宅子裏應該有三十多個精銳好手才是,怎麽就讓這刺客無聲無息闖到他休息的房前來了?
尚文盛将佩劍抓到手裏,正遲疑時,就見有六七個家兵沖入院子裏來,大叫道:“抓住這刺客,二公子被他殺了!”
尚文盛聽到這話,眼前一黑,幾乎要昏厥過去,仲傑已經被這刺客殺了?
這刺客第一目标竟然是仲傑,殺之仲傑之後才又闖進内宅來殺他?
那刺客用黑布蒙住臉,虎目怒瞪,恨意滔天,尚文盛暗道自己半生仕途都小心翼翼,不與人結怨,想不明白何人會如此恨他?
刺客看到後面沖過來增援的家兵有四張硬弓,不再廊前跟這些家兵糾纏,身子一矮,像虎狼一般從破窗鑽進來,見尚文盛往梁柱後閃躲,擡手舉刀便朝他當胸刺來,快若閃電。
尚文盛拔劍想将刀擋開,刀劍相接時,他才真正認識刺客氣力是何等之強,他費盡吃奶的氣力,也僅僅将刀刃擋開稍許,眼睜睜看着刀尖從左腋下刺進去,将他刺了一個透心涼。
“嗖嗖”四支利箭同時攢射過來,那刺客閃躲不及,後背中了一箭,不敢再在室内滞留,反手拖回斬|馬刀,将北牆窗斬劈開,人往後院逃去。
尚文盛頓坐在地,片晌工夫便覺袍衫都被從體内湧出的鮮血浸透,他看着左右七手八腳的幫他止血、包紮傷口,還是覺得氣力被抽盡,頭一歪偏昏厥過去。
等到他再醒過來,視線模糊了好一會兒,才看清楚眼前數人有溧水縣令衛甄,有缙雲司左都指揮陳如意,屋裏還有好幾個人是身穿刑部或缙雲司袍衫的衙吏,虛弱的張開口問道:“仲傑與我命苦的老妻……”
“尚大人,節哀順變!”衛甄見尚文盛醒過來,走過來說道,“也虧得尚大人您命大,陳禦醫他剛好回溧水探親,要不然你這個傷勢,縣裏尋常郎中真是沒有辦法治,隻是夫人頗爲不幸,陳禦醫趕到時,已經沒有出氣了……”
“仲傑他呢?”尚文盛猶不死心的問道。
衛甄也不忍心将尚仲傑連頭帶肩都被劈成兩半的慘狀相告,隻是說道:“尚大人,您還是好好養傷,其他事暫且不要管。”
衛甄雖然如此說,陳如意卻沒有叫尚文盛好好養傷的意思,出示腰牌,問道:“如今我在缙雲司當差,尚大人可還認得我?尚大人乃是陛下欽點的廣德府知府事,在尚家堡遇刺,身負重傷、妻兒身亡,陛下得知此事,甚爲震怒,着令缙雲司會同邢部偵辦此案。”
“陛下召見時,陳大人就在一側,下官豈敢忘卻?還請陳大人爲下官做主,早日揖拿真兇,爲我妻兒報仇雪恨!”尚文盛咬牙切齒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