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上旬的宋州睢陽城外,秋風飒飒而過,已經零星黃葉自樹梢頭飄落,叫人感受到秋意已濃。
城外成千上萬的将卒搖動旌旗,歡聲雷動。
殘破的城牆之上殘火還在燃燒,空氣裏彌漫着火油與柴木、屍骸混在一起燃燒後留下來的刺鼻焦糊味。
被旋風炮撕開的豁口,仿佛城池之上觸目驚心的創口。
視野拉到近處,到處都是殘斷的兵戟弓矛,箭支密茬茬的插滿皆是巨大裂紋的夯土城牆,殘肢斷臂、身上插射箭矢的屍體,倒伏在城牆之上,城牆坍塌的缺口裏,栽倒在寬逾十數丈的護城濠之中。
爲克服睢陽城高險的城牆以及寬闊的護城濠,進攻一方在東城門外,征用數萬精壯民夫,頂着密如蝗群的箭矢、飛石,硬将一筐筐土運到城下,将寬逾十數丈的護城濠溝填平,堆出一條寬逾數丈的斜道,直接填到跟城頭垛牆一樣高,使得成千上萬的悍卒,能夠從這條斜道直接殺上城頭。
一個多月來,爲修築這條登城坡道,無數平民被箭矢射死,被飛石砸死,屍體也便直接填入斜道之中,增加斜道的高度,而雙方在這條斜道戰死的将卒,鮮血将整條斜長近三百步的登城坡道都浸染得發黑。
“陛下,你看!”一員騎将策馬徑直從親衛嚴守的陣列前馳過,到大帳近前才翻身下馬,然後将馬背上駝着的一具屍體直接扔到地上,激起一陣飛塵,那員騎将單膝跪到朱裕的跟前,說道,“陛下要捉馮廷锷的活口,但末将帶着人殺入馮廷锷住的院子,這厮命部将把他的妻妾及幼子馮延章及兩個不足十歲的孫兒都缰繩勒死,然後拔劍自刎,沒能逮到活口,真是可惜啊……”
身穿錦披褐甲的朱裕站在大帳前默不作聲,雷九淵走前一步,看見馮廷锷的屍首頸項間留下豁大的創口,衣甲都已經被鮮血染透。
馮廷锷乃是追随梁太祖開創大梁基業最爲倚重的騎軍将領,與秦師雄、高繼海、韓建并稱的大梁名将,在朱裕篡位前,曾任樞密副使、汴京馬軍都指揮使,也是大梁禁軍騎營的最高統領,其女乃博王妃,一直以來都是堅持博王奪位的最爲有力的堅持者。
韓建爲其侄韓元齊所殺,馮廷锷又自刎身亡,奠定大梁基業的四大名将已逝其二;原魏博節度使秦師雄雖然奉诏入汴京出任樞密使,但每天紙醉金迷、歌紅酒綠,生怕稍有逾越便遭來殺身之禍,唯有高繼海一身傷病,此時抱着病弱殘軀還堅持在中牟城抵禦晉軍南襲。
大梁老一輩到這時也算是将星凋殘了。
而宋州睢陽這一仗,前後鏖戰近三個月,雙方将卒死傷逾六萬衆,即便追随馮廷锷的叛軍死傷比玄甲都要慘重得多,但損失始終都是大梁的精銳,傷的都是大梁的元氣。
韓元齊、陳昆、荊振等人騎馬馳來,在大帳前下馬參見新帝朱裕,說道:“除了少數殘軍約七八百人突圍逃往陳州,與博王會合後,馮廷锷所部這一仗算是全殲了——接下來大軍揮師陳州,陛下或許能趕在年前班師回汴京了。”
“不,”朱裕這時候思緒才陡然收回來,搖頭說道,“陳昆率部留守宋州,招攬流民恢複墾耕,元齊你與荊振即刻率部前往徐州……”
“徐州!這時候大軍前往徐州?”韓元齊、荊振皆疑惑的問道。
徐州防禦使司馬誕,獻表效忠之後,便将家小親族數十人都送入汴京任職居住,徐州兵馬的忠心應該勿用質疑的,而短時間内他們不應該趁勝追擊,徹底消滅博王朱珪退守陳州已不足兩萬人的殘部,徹底将大梁所有的州縣都納入到汴京的統治之下嗎?
怎麽在如此關鍵的時刻,要給博王朱珪以喘息之際,卻要将主力兵力調往東線?
難道司馬誕将子嗣送入汴京爲質,是有意用瞞天過海之計,表面歸順汴京之時,實際另有什麽野心?
朱裕攤開手,将一封秘信遞給之前專心支持攻城作戰的韓元齊、陳昆二人看。
“顧芝龍投效嶽陽,楊緻堂随後便倒過去了,他也會轉太快了吧?”韓元齊倒吸一口涼氣,還以爲他們的進展已經夠迅速了,哪裏想着大楚内亂這時候也這麽快就出現平息的兆頭。
“顧芝龍投嶽陽,宣州兵與赤山軍、秋湖山合流後,意味着信王楊元演及安甯宮在南翼都徹底失去主動權。楊緻堂手下雖然沒有精兵強将,主要也是天佑帝雖然用宗室,但也刻意防範着宗室有人坐大,但楊緻堂審時度勢的本事卻是不差,與楊恩、楊澗乃是楊氏宗室三大主柱,非楊泰那個老家夥能及,”朱裕袖手站在大帳之前,說道,“這諸事意味着鄱陽湖、洞庭湖以及贛江、湘水、沅水沿岸二十餘州,在未來兩三個月内都将并入嶽陽。一切要是順利的話,楊元溥大概能在十月底之前完成新一輪的兵力調備,到時候其三路兵馬計有十六七萬人衆,楊元溥很可能會在年前就能兵臨金陵城下了……”
“我率部前往徐州,是要迫使楊元演盡快從江南撤兵,使安甯宮能騰出來手與嶽陽兵馬自相殘殺?”韓元齊問道。
“希望能來得及吧。”朱裕歎道。
“或許來不及吧?”
作爲統領承天司的都尉将軍,荊振對楚國内部的形勢、兵馬部署以及諸州縣地方勢力的心态,更爲了解,說道,
“顧芝龍、楊緻堂相繼投附,嶽陽招攬歙饒撫吉贛韶諸州大概隻需要一封檄書便成,嶽陽也預估十月底之前能完成新一輪的兵力集結,并無誇大之處,而李知诰、高承源所部甚至都可以不用等大兵集結完成便可提前對江州用兵。而在這麽短的時間内,安甯宮糧秣又緊缺多時,防禦部署根本沒有辦法做那麽大的調整啊,頂多聚兵于金陵的西翼抵擋嶽陽兵馬,但也難以持久。我們爲何不讓繼續楊元演留在長江南岸,反而強迫他們撤到江北岸?楊元演是要剛愎自用些,但治軍用兵絕對不弱,楚州軍即便最終會敗,但也能讓嶽陽兵馬元氣大傷吧?”
南衙禁軍及壽州軍在西線的江州、池州目前總計都不到三萬兵馬,防範嶽陽兵馬東進。
在楊緻堂投附之前,雖說嶽陽能在鄂州、黃州集結四五萬兵馬,但很顯然是不敢輕易去強攻江州的,現在形勢則徹底不同了。
不僅嶽陽能最大限度的動員兵馬前往鄂州集結,同時楊緻堂十月底之前極可能在江州以南集結到四萬多兵馬北進,到時候小小的江州,怎麽抵擋十二三萬兵馬從兩面夾攻過來?
即便楚州軍第一時間選擇北撤,十萬兵馬以及大量的物資,也不可能三五天就完全撤完,到時候真正能留給安甯宮調整部署的時間,可能都剩不到一個月?
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裏,安甯宮又怎樣才有可能做到無視南線韓謙、顧芝龍所部的牽制,而将大批的精銳兵以最快的速度調往江州,破壞掉嶽陽主力兵馬進逼金陵城下的作戰意圖?
楚國的形勢逆轉太快了,快到不要說他們了,即便是身在局中的安甯宮都措手不及啊!
“是啊,我們此時逼迫楚州軍北撤,隻會促使湖杭地方勢力見風使舵、也随之很快投向嶽陽吧?”韓元齊想來想去,他此時率蔡州軍主力移駐徐州,隻會叫形勢更有利于嶽陽,更有利于楊元溥,俄而又忍不住感慨說道,“不過說起來,事前還真是誰都沒有想到韓謙糾集一群烏合之衆,竟然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内,逆轉了金陵外圍的局勢呢。”
“韓謙這人也才太強了,六月之前,誰能想過嶽陽還有這樣的機會?”陳昆忍不住感慨道,他一度也是判斷楚國的形勢要比他們大梁混亂得多,哪裏想到赤山軍這麽一枚無足輕重的棋子,竟然會發揮出如此大的作用?
楊緻堂這孫子也太沒有原則,太沒有堅持了啊,他們原本還指望楊緻堂能有更大的野心,将楚國的形勢攪得更亂一些呢!
“楊元演并非沒有遏制赤山軍坐大的機會,實際上有兩次極好的機會,都錯過去——楊元演到底還是太剛愎自用了。”雷九淵沉吟說道。
雷九淵承認韓謙是厲害,但從目前收集來的情報,也表明韓謙沒有強到完全不可節衡的地步。
“不,”朱裕微微搖了搖頭,負手說道,“有王文謙相助的楊元演絕對不弱,隻是韓謙太強了。元齊率蔡州軍主力去徐州,是能助楊元溥更輕易奪得金陵,但楊元溥此兒繼位楚帝,還不放在我的眼中,天下能真正威脅我大梁者,除了從北面打得晉軍沒有招架之力的蒙兀人外,大概也就韓謙吧。韓謙在宣州北收攏三四十萬老弱婦孺,便叫楚州軍、安甯宮束手無措,我們不能給韓謙足夠的時間去消化這三四十萬老弱婦孺啊。”
“啊!”韓元齊、陳昆、雷九淵、荊振等人皆是一怔,沒想到陛下如此安排,最根本的目的竟然是阻止韓謙有充足的時間去消化聚攏到浮玉山與界嶺山之間的老弱婦孺,甚至不惜直接出兵逼迫楚州軍主力撤回北岸,助楊元溥以最快的時間收複江南地區。
經朱裕點破,雷九淵、韓元齊、陳昆、荊振等人越想越是這個道理:
龍雀軍、赤山軍無一不是從一群烏合之衆的泥腳子,轉變變成令天人下瞠目結舌的精銳戰兵,但赤山軍的包袱太重太大,又在金陵的卧榻之側,隻要他們能助楊元溥以最快的時間收複金險,助楊元溥以最快的時間将江南地方世家門閥勢力聚攏到麾下,到時候楚國君臣,怎麽都不可能容忍韓謙在距離金陵僅百餘裏處紮下根基的,也有能力強迫韓謙交出赤山軍的兵權來。
更不要說楊元溥此時對韓謙已生猜忌之心。
而倘若時間往後拖上一年半載,又或者嶽陽軍的主力,被楊元演打得元氣大傷,那真就是一切都難說了。
“除開這些,我大梁兵馬也需要時間休整啊!”朱裕接着感慨的說道。
韓元齊轉頭看着遠處睢陽城上下殘屍累累,知道接連諸戰,大梁的元氣傷得極重,情勢實際上比楚國還要嚴峻一些。
不僅僅是大軍打到現在傷亡也頗爲慘重,需要休整,更主要的是中原地區再有不到一個月就要入冬了。
他們暫時也沒有能在一個月内完成剿滅博王朱珪殘部的把握,到時候風雪交加,将卒攻城将變得更加艱難,不确實的因素也會大增。
而相比較以往大軍攻入荊襄、壽淮等地,可以就地征糧,縱兵大掠,以解決相當一部分的補給問題,目前他們在境内作戰,不僅将卒的糧谷要其他方面轉運過來,還要負擔心安置赈濟難民的責任,進入大雪封路、封河的寒冬,糧秣供應也将變得更緊張。
之前持續多年的征戰以及近一年内大梁内部自相殘殺,晉軍近一年也從中牟、魏博、河東等地加強對大梁的攻勢,大梁所承受的壓力極大,也确實需要時間去緩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