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宜遲,侯爺當早作決斷,再有拖延,或将生出其他變數!”
在位于延陵埠鎮集中心的一座大宅之中,陳銘升作爲削藩戰事期間留守桃塢集屯營軍府的都尉、護軍府典軍,也是信昌侯李普到金陵後征調兵戶湊出七千精銳的主将,此時正昂首站在案前,青筋暴露的手按住腰間的佩刀,揚聲勸信昌侯李普早作決斷。
初夏時間,天色還剛剛有些炎意,夜色已深,大堂的門緊閉着,數支大燭正燃燒着,散發出蜂蠟的香氣,不知從哪個縫隙裏透進來的微風,吹得燭火微微晃動着,也令堂下諸将的臉色看上去頗爲陰晴不定。
從金陵事變迄今已經過去五個多月,這期間發生的諸多事,仿佛有如鉛般的陰雲,壓在他們的心頭,令他們喘不過氣來。
寶華山南麓原本位于京兆府所屬的江乘縣境内,設立桃塢集軍府之後,南麓與赤山湖之間的土地便從江乘縣劃出來;寶華山往東則是潤州治所所在的丹徒縣境内,而東南則是另一個屬于潤州的大縣丹陽。
過去五月時間内,他們的活動範圍就在桃塢集軍府、江乘縣、丹徒縣、丹陽縣四地。
最初時,看到安甯宮徹底掌握金陵城内外的禁軍、侍衛親軍,信昌侯李普擔心會陷入重圍之中,毫不猶豫便放棄桃塢集軍府(秋湖山)東進,先率部掩護家小東撤到丹徒城(潤州城)。
楚州軍前鋒大将饒耿率八千楚州軍精銳渡江南下,要爲楚州軍主力渡江挪開地方,信昌侯李普則讓出臨江的丹徒城,拖家帶口撤到南五十餘裏外的丹陽城。
而待信王楊元演率八百銀戟親衛渡江進入丹徒城,便勒令李普率部出丹陽城,與楚州軍前鋒并行西進,與推進到寶華山東南麓的徐渚所部南衙禁軍決戰。
這一仗,信王楊元演是獲得耀眼之極的大勝、大捷,殺得南衙禁軍聞風喪膽,名聞天下,但信昌侯李普好不容易集結起來的近七千龍雀軍精銳卻被打潰、打殘,被打得脊骨盡斷。
更叫信昌侯李普難堪的,他率殘部想要返回丹陽城休整時,楚州軍将秦冉奉信王楊元演之命,已經率兩千騎兵提前一步趕到丹陽城,控制四城城門。
信昌侯李普率殘部被拒之城外,非但不敢強行奪回丹陽城,還眼睜睜的看着四萬多老弱婦孺,被秦冉從丹陽城驅趕出來。
信昌侯李普隻能帶着四五萬老弱婦孺及殘兵,如喪家之犬般撤到丹陽城西南三十餘裏一座叫延陵的鎮埠休整,也就是他們此時議事的地方所在。
延陵原爲春秋時的吳國之地,爲吳王之子季劄封邑,春秋時期便築城池,要遠遠早過周圍現存的江乘、丹徒、丹陽、溧陽等城,但城池僅存三百餘年便荒廢了,目前僅存季子祠以及名爲延陵墟的季子墓,在鎮埠申浦河的西岸還能尋找到遺迹。
不過,延陵鎮埠作爲申浦河畔最重要的水陸碼頭,乃茅山東麓的水陸交會之地,越杭湖秀諸州的絲米紙墨等物,裝船入太湖,大船走長江水道輸往各地,小船則多走申浦河經赤山湖、秋浦河入金陵。
延陵雖是鎮埠,卻要比縣城都要繁華數分。
除沿河鎮埠屋舍鱗次栉比,鎮外季子祠前些年鄉賢募捐錢糧翻修,就建有六重院落、六十餘間殿舍。
延陵與龍華埠等,并稱金陵城二十四埠。
每年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少則有上萬艘次的大小商船途經延陵,這裏也是金陵外圍的米糧交易中心。
京兆府除了十一屬縣外,金陵城内就有六十餘萬人口,僅米糧一項,每年就需要從周圍州縣輸入六七百萬石之多,才能滿足金陵城的消耗。
這麽巨大的米糧消耗,一部分是通過田賦丁稅從州縣籌集綱糧,然而通過官員俸祿的形式發放下去,一部分則通過糧商從屬縣以及金陵以東盛産米糧的蘇潤常揚越杭秀湖等州販運米糧進入金陵城,與其他炭布茶藥等大宗物資一起,滿足這座當世最爲繁華的城市在物質上的需求。
延陵作爲金陵外圍的大宗物資交易集散地之一,昔時之繁榮,又豈是偏遠縣城能比的?
然而在金陵事變後,江南繁華之地空氣裏都彌漫着劍撥弩張的緊張氣息,除了當地人之外,商旅早就斷絕,西浦河面上以往那遮天蔽日的舟楫帆桅驟然間稀稀落落下來。
剩下不多的幾艘本地船,也在信昌侯李普率部撤來後直接征用了。
信昌侯李普率部撤到延陵休整,而不是直接撤到延陵以西僅二十裏外的茅山據險以守,主要就是看中延陵水陸皆通、進退兩宜的有利形勢。
此外,延陵雖然從去年十一月之後便商旅中斷,但之前是那樣的繁華,鎮埠及周邊村莊裏的存糧也多。
近五萬眷屬及殘兵,被趕出丹陽城,那麽多人就糧可不是什麽易事,也隻有延陵這樣的大埠,才有可能相對容易的征集到足夠供四五萬老弱婦孺生存的糧秣。
雖說四五萬人短時間内就糧還沒有什麽大問題,但被盟軍如此算計,傷亡如此慘重,連同四萬多老弱婦孺被驅趕出城池,士氣之弱、軍心渙散,也是不難想象的。
此時南衙禁軍新敗,正手忙腳亂的在秋湖山、江乘城組織新的防線。
而楚州軍在樓船軍水師收縮回金陵之後,主力正抓緊時間渡江經丹徒,沿寶華山南麓往西進逼秋湖山。
要不是兩軍暫時都無暇旁顧,他們這部殘軍,或許僅需要千餘精銳騎兵過來,就能将他們殺得再次大敗、大潰。
陳銘升心裏很清楚,真要等到信王楊元演率楚州軍主力攻陷秋湖山、江乘城,徹底控制住金陵城以東的地域之後,到時候絕對不會輕易放他們離開。
在陳銘升看來,此時将四萬多老弱婦孺都抛棄掉,趁着安甯宮全力備防楚州軍西進,無暇顧及他們之時,他們還是能率三千兵卒快速繞到金陵的西邊,尋找機會登船撤往嶽陽的。
關鍵是速度要快,決定要果斷。
要不然的話,再拖延下去,軍心進一步渙散、崩潰,拖到最後他們可能就隻能帶三五十人狼狽不堪的逃回嶽陽去。
靜山庵一戰,直接表明他們此前聯合楚州的策略徹底失敗,而鄭暢、韓道銘等人先一步護送太妃撤往嶽陽,也無需爲此承擔多大的責任,但在嶽陽威勢一度無兩的信昌侯府就太難堪了。
他們要是能帶三千精銳回嶽陽,多多少少還能保存一些顔面,更主要的還是能抓住更多的兵權——亂世之秋,三子争雄,諸州都紛紛招兵買兵、以守地方,有哪個能比兵權更爲重要?
倘若他們最後僅在三五十侍衛的護送下,如喪家之犬般逃回嶽陽,不要說韓謙早就對他們恨之入骨了,沈漾、王琳、高承源、郭亮、周憚、陳景舟甚至李知诰一系的将臣,有誰不會落井下石,有哪個趁機對他們發難?
何況潭王看他們不順眼,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即便信昌侯府在嶽陽的根基還在,即便有太妃出面庇護,信昌侯李普及他們大概也會被殿下逼得蟄伏一陣時間,才有可能平息風議吧?
袁國維略顯蒼老的面容,在燭火的映照下,多少有些顯得蒼白無力,左肩的箭創都過去一個月了,還沒有完全愈合,此時正隐隐作痛,他不得不承認年歲不饒人。
袁國維原本人留在嶽陽,負責缙雲樓在嶽陽的事務,隻是鄭榆、鄭暢、韓道銘等人護送太妃回嶽陽時,他與林海峥苦勸潭王不可掉以輕心,卻未想潭王未但沒有聽進去勸,還對他們狠狠的訓斥了一番。
林海峥因爲叙州的關系,職務沒有變動,他卻被遣到金陵。
袁國維名義上是眼前這支兵馬的總哨官,但誰都清楚他因爲什麽被踢過來,李普及陳銘升等人怎麽可能待見他,怎麽可能将斥偵刺探之事真就交付給他?
袁國維地位雖高,行事時卻完全被信昌侯李普牽着鼻子在走。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雖然陳銘升主張立時放棄将四萬多家小眷屬當成累贅抛棄掉,袁國維想到那一張張老弱婦孺的臉在腦海裏閃現,于心也是不忍,也認爲李普這麽做會導緻三千将卒的軍心進一步渙散、崩潰,但他也想不出再拖延下去,還能有其他什麽辦法能想?
或許這就是令人無可選擇的死局?
或許這就是令人無力掙紮的絕境?
袁國維悲哀的想到,也許放棄人數衆多、成分複雜的家小眷屬,是雖然殘酷卻務實的選擇吧?
此時的李普,相比較與王文謙相會于秋湖山裏,要蒼老許多,這一刻臉色也是陰晴不定,卻不敢輕易表态。
他何嘗不想走,但問題在于三千将卒會輕易跟他走嗎?
要是在走的過程中,軍心徹底崩潰、将卒嘩變怎麽辦?
“此時各級武官還都聽侯爺的命令,但再拖延下去,各級武官恐怕再難以彈壓将卒躁動了。”陳銘升能猜到李普心裏在顧忌什麽,但恰是如此,他才更要勸李普早作決斷,不能因爲優柔寡斷,缺過最後的時機。
桃塢集軍府自都尉以下,以大小屯寨安置、管理兵戶。
從收編饑民那一刻起,爲達到控制龍雀軍的目的,大小屯寨的屯田校尉、小校,幾乎都是信昌侯府的家兵部曲出任。
潭王府護軍府所管治的屯營軍府,從最初的一座擴編到十座,新增的屯營軍府主要位于均州、潭州境内,但信昌侯府最爲核心的影響力始終都在桃塢集軍府,包括韓謙前期所建的匠坊,事後也完全是由信昌侯府的嫡系親信接手。
也就是說,信昌侯李普回金陵後,征調兵戶集結的這支兵馬,隊率級以上的武官、将領,幾乎都是出身于信昌侯府。
這也是信昌侯李普當初決定與楚州合謀放棄韓道勳之時,馮缭、姜獲等人無力阻攔的關鍵原因,也是李普此時還能勉強掌握這支兵馬的關鍵。
這些武官、将領的眷屬,人數較少,都已經送到嶽陽了。
在陳銘升看來,這也是他們掌握兵馬撤往嶽陽的最後憑仗,至少依仗這些武官、将領,他們還能彈壓住底層将卒的躁動,強行命令他們聽令行事。
這時候一名小校叩門進來,走到陳銘升身邊耳語數句,又匆匆離開。
“發生什麽事情?”李普擡起疲憊顯得臃腫不堪的眼睛,看向陳銘升問道。
“有兩名龍雀軍兵卒從邵州逃回來,潛入延陵埠,想要将其家小接走,被巡營的兵卒發現,”陳銘升一時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有多嚴重,但不管怎麽說,從邵州過來的逃卒他們也是要扣押下來處以軍法,更不可能讓兩三名逃卒進一步擾亂這邊的軍心,說道,“我吩咐人将他們關押起來,侯爺你看要如何處置?”
“臨陣而逃,以軍法|論處,當斬!”李普皺着眉頭,片晌後又毅然絕情的說道,他意識到就有逃卒過來,再過幾日可能會有越來越多的逃卒從邵州、衡州、潭州以及嶽陽潛回來,他要沒有雷霆手段,事情就會變得更複雜、更棘手。
“這兩人爲保家小才逃歸金陵?倘若如此,以軍法|論處,怕是軍心會更加不穩啊?”沉默半天的袁國維這時候見李普不問青紅皂白就要斬殺來人,忙勸道。
“非常之時必用非常之法,唯有如此才能勉強維持軍心,”李普也算是經過無數的大風大浪,這點見識還是要比袁國維、陳銘升強出一些,讓陳銘升立即安排人對邵州逃卒用刑,同時加強延陵埠外圍的巡營,說道,“明天就将所有将卒的家小眷屬,都遷往茅山!”
袁國維沉默低下頭,知道李普這時候是決心抛棄家小眷屬了。
不管怎麽說,他們都不可能公開将四萬多家小眷屬直接抛棄掉,那樣的話,會叫軍心直接崩潰掉。
最好的辦法就是将家小眷屬與三千将卒先分開來,到時候不管是威迫利誘,還是哄騙欺瞞,将三千将卒單獨帶去嶽陽,都相對要容易一些。
現在的話,令三千将卒放棄他們的至親之人,随他們逃往嶽陽,隻要有少數不願意,就會引起極大的風波。
陳銘升安排人去對兩名從邵州逃來的龍雀軍兵卒照軍法用刑,他們則繼續留在大堂商議西撤的細節性問題,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隐隐傳來喧嘩之聲,過了片晌,嘈雜聲越來越大,似有無數往他們這邊擁來。
“怎麽回事?”
大堂之上諸多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
“侯爺、陳都将,”這時候守在外面院子裏的侍衛營小校倉皇跑進來禀道,“剛剛有二十個兵卒闖到法場,要将那兩個邵州逃卒劫走,薛指揮使被打得鼻青臉腫的退回來……”
袁國維愣怔了片半晌,沒想到沒等将家小遷往茅山,事情就捅大發了,他這時候才發現外面的天已經亮了,他們在大堂議事已經是整整一夜過去了,時間還真是快得如白馬過隙。
“這些亂兵都快要反天了,真是氣死我了!”這時候一名鼻青臉腫的校尉走進來,身材魁梧的他襟甲被人撕開半幅,狼狽不堪的走進大堂來,細禀他剛才帶着人想要當衆處斬那兩個從邵州回來的逃卒震懾人心,未曾想其家人鼓躁沖擊法場,他正命令手下将鬧法事的逃卒家小亂棍打出去時,圍觀的兵卒及家屬,又有更多的人參與鼓躁,他不得不先撤回來,但逃卒已經被劫走。
“胡鬧,陳銘升,立即将諸将親衛都集結起來!”李普拍案而起,知道這時候有半點的心慈手軟,全軍都将嘩變,讓陳銘升立時将諸将依重的親衛都集結起來,将鼓躁騷動直接鎮壓下去。
諸将親衛兵馬都在大宅附近,陳銘升親自出去,很快集結三百精銳,李普披甲執戟,騎馬親自率領三百精銳騎兵往此時尚有數百亂兵及家屬集結躁動不息的法場沖過去。
各級武官都還是信昌侯府出去的人,即便遭受楚州的算計,将卒傷亡慘重,但李普此時在軍中的威望還在。
看到李普披甲執戟乘馬過來,沿路圍觀、遲疑着要不要參與鼓躁的兵卒家小都紛紛退避開,讓出通往法場的通道。
這邊也有一名營指揮使提前一步反應過來,帶着百餘将卒,将鬧事的數十名将卒及家小圍在一座院牆坍塌下來的宅子裏,等着李普、陳銘升過來處置。
過來後看到場面已經控制住,李普稍稍安心,頗爲欣賞的看了控制局面的将官一眼,然後驅馬到坍塌出偌大缺口的院牆前,虎目雖老,但精芒還在,徐徐掃過院子裏的亂卒以及四周圍觀的兵卒及家小一眼,揚聲說道:
“臨陣脫逃者,以軍法|論處當斬;劫法場及鼓躁亂軍心者,以軍法|論處當斬——我李普在此,院中逃兵亂卒,你們還有什麽話說?”
陳銘升示意兩隊弓箭手上前,聚集到院牆豁口前,準備直接将被圍逼到院中的亂卒及家小射殺,想要用這種血腥手段,将随時都有可能崩潰的軍心勉強維持下去。
“有人說侯爺想要再次将大家的家小都抛棄掉,獨自逃跑,此事可真?”
圍觀的人群裏終于有人不甘心的吼問道。
李普臉色一陰,他看得出這話問中諸多将卒心裏最深的疑惑,雖然他從來都沒有表态過要撤走,但不意識下面的武官、兵卒心裏不會猜疑。
說到底禍根還是上次倉促撤出秋湖山所埋下,李普也根本無法辯解,他無需辯解,他厲眼掃向發聲處,問道:“誰敢妖言惑衆、亂我軍心?”
一個虎背熊腰的壯漢走出來,他不會當縮頭烏龜,站出來說道:“我也隻是聽人在傳這事,隻想問一個明白。”
然而他剛站出來,左右便有數名彪形大漢在陳銘升的示意下如狼似虎撲出來,将其揪住,先是一頓老拳打出去,将這人打得鼻青眼腫,打斷他好幾顆牙齒帶血吐出來,令他再難說出半句話。
李普說道:“妖言惑衆、亂我軍心,軍法|論處當斬。”
聽李普這麽說,左右頓時将這名大漢從豁口扔入被圍得水洩不通的院中。
“還有誰敢妖言惑衆?我此時要将這些亂兵逃卒當場處死,有誰不服?”李普厲眼盯住四周,再次揚聲問道,這一刻的威勢令他多少産生一些錯覺,似乎一切都還在他的掌握。
“李侯爺!”
這時候從角落裏傳出來一聲輕喚,聲音熟悉到令李普懷疑這一刻産生幻覺。
看到熟悉的身影穿着一襲灰白色的麻衣孝袍,從一間院落裏推門走出來,袁國維這一刻的心都顫抖起來。
韓謙!
袁國維在此之前,就算是将腦子劈開來,都不可能想到韓謙這一刻在潤州、在延陵埠。
怎麽可能?
袁國維下意識伸手去抹渾濁的老眼,以爲自己對當前的處境太過灰心失望以緻産生幻覺。
韓謙不是在叙州爲韓道勳服喪守孝,從蜀國回來後連嶽陽都不願去,怎麽可能會在潤州?
“韓謙!”李普也難以置信的盯住身穿孝衣出現在孝延的韓謙,下意識驚叫出來。
他這一叫,仿佛雷霆劈下來,令左右圍觀的兵卒及家小都驚醒過來,齊刷刷的朝韓謙所走出來的院子門口看過來,不是韓謙是誰?
從收編饑民始,韓謙就在秋湖山建造匠坊,一邊征募饑民做工,一邊輔助沈漾建造屯營軍府;荊襄戰事期間,韓謙甚至要比楊元溥更勤的出沒城牆,确保沒有一個地方會出纰漏。
而守淅川之功以及火速削藩之功,韓謙雖然不欲太過彰顯以免引起嫉恨,但龍雀軍普通将卒的認知卻樸素而真實。
何況韓謙還親自掌握着潭王府、龍雀軍最爲核心的情報搜集及偵察部門缙雲樓。
荊襄及削藩戰事之後,作爲俘兵收編進來的兵戶,或許對韓謙還有些陌生,但桃塢集屯營軍府出身的将卒及家小,有誰不認得韓謙?
“是韓大人,是韓從事,是韓參軍!”衆人歡呼起來,聲浪之強,令李普臉色陰沉,甚至都無法開口質問韓謙身穿孝袍此時出現在潤州意欲何爲?
趙無忌、孔熙榮帶着人從院子走出來,想要将韓謙護在身後,以防李普狗急跳牆對韓謙不利。
韓謙卻是夷然無懼的往李普面前走去,揮手示意左右的兵卒及家小安靜下來,站在晨曦之中,看着李普、陳銘升等人說道:
“信昌侯李普及護軍府典軍都尉陳銘升,怯戰無勇,先棄秋湖山,緻将卒家小萬人被安甯宮叛軍俘殺,又輕信無能,爲楚州用爲誘餌,損兵四千又失丹陽城池。殿下對你二人失望之極,特下口谕令韓謙趕到潤州,撤去你們二人的統兵之權,代掌之,着你們二人速歸嶽陽接受懲處!”
李普老臉漲得通紅,他知道韓謙是胡說八道,這麽重要的人事變動,即便韓謙行動火速,他無法提前得到消息,楊元溥也不可能沒有手谕給韓謙。
陳銘升可不甘心這麽輕易就被所謂的“口谕”奪走兵權,将佩刀橫在身前,厲聲質問道:“臨陣換将乃是兵家大忌,你沒有行樞密院的令旨,沒有殿下的手令,憑什麽撤換我們?”
“信我者,請站長街之東!”韓謙無視李普、陳銘升的質疑,看向左右将卒,揚聲說道,“我雖然沒有把握一定将大家帶出這困局,但韓謙隻要不死,絕不先逃,有違此誓,願受五馬分屍之刑!”
五馬分屍是一個在場大多數人不願意提起、也被嚴令禁止提起的詞,卻像一道閃電劈入無數人的靈魂深處。
韓道勳死得是何等之冤,即便目不識丁的底層将卒心裏都清清楚楚。
“信韓大人者,請站長街之東!”
“信韓大人者,請站長街之東!”
“信韓大人者,請站長街之東!”
趙無忌、孔熙榮、魏常、施績等鼓躁大叫起來,在還沒有徹底亮起來的晨曦之中,将卒及家小身影多少還有些黑黢黢的,仿佛潮水一般,都往街東湧過去,鎮埠沿河長街,西面臨河的一側要更開闊一些,稀稀落落就剩下那些出身信昌侯府的武官将領,甚至還有不少武官将領,内心湧動着站到長街之東的沖動。
“侯爺,老甯對不住侯爺您!”一個軒然大漢從街西走到長街上,朝信昌侯砰砰叩了三個響頭,随後麻利的爬起來,站到長街東側。
随後又是二十多人紛紛站出來給信昌侯李普叩頭,然後走到長街東側。
李普臉色難看到極點,沒想到他信昌侯府培養出來的精銳,在這一刻竟然會背叛他。
袁國維看得出這些人都是隊率一級的基層武官,他們在長期征伐歲月裏,跟底層将卒在血與火中所結成的生死之情更加濃厚,而且他們作爲信昌侯府的嫡系也更清楚李普、陳銘升要放棄家小眷屬的心思,他們在過去這些天其實是最掙紮跟矛盾,韓謙的出現,則叫他們堅定了與信昌侯府決裂的決心。
這便是人心所向。
“李侯爺、陳都尉,你們現在信還是不信?”韓謙再次看向信昌侯李普及陳銘升,問道。
信昌侯李普看向身邊稀稀落落剩下不到二百人的親衛,臉色陰晴不定。
“李侯爺,韓大人估計也是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殺你的心思。”袁國維壓着聲音勸說道。
信昌侯李普聞言一驚,雖然韓謙臉色平靜得仿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但韓謙身後的孔熙榮、趙無忌等人,可是殺氣騰騰啊,他真要跟韓謙争辯下去,逼得韓謙不得不出辣手奪兵權,他憑身後不到二百人的親衛,能殺出重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