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很快就到了三月二十六日,清陽郡主與潭王楊元溥大婚的日子。
清陽郡主所配終究是潭王側妃,而此時先帝喪期剛過沒有幾天,也不宜大事操辦,但這一天嶽陽城裏張燈結彩,終究是添了許多喜慶的氣氛。
不管太子、信王或潭州互相指責對方謀逆,但國主駕崩,舉國同哀的規矩,楚境之内哪裏都不得免,三個月内都禁婚娶。
三個月國喪過去,清陽郡主與潭王楊元溥的大婚之日,選的也是良辰吉日,偌大的嶽陽城内也還有好些普通人家嫁女娶媳。
在這豔陽春暖的日子裏,唢呐絲竹聲不絕如縷,更多的人也是換上單衫薄褲,出城踏青。
城東驿館北苑,仆婦、侍女忙裏忙外的跑動着,各種妝禮裝箱貼上紅紙條,擺滿整整當當一座院子,就等着林海峥率王府親衛挑往王府内宅,以此宣告清陽郡主與潭王的婚事。
鄭暢的妻子王氏帶着侄媳鄭晖之妻周氏等一幹婦人奉命早早就跑過來,陪同新人梳洗打扮。
杜七娘跑到前院找王府内丞張平,又問了一遍今日進入王府内宅後的拜禮安排,以免有什麽遺漏,再回到清陽郡主這些天起居的院子,就看到鄭王氏及鄭晖之妻等婦人坐在那裏說話,沒看到清陽郡主的身影。
杜七娘前後找了一圈,看到清陽郡主穿着大紅的喜袍,正坐在西院涼亭上,憑闌凝望淺池裏的錦鯉,妝容剛剛收拾齊整,臉容華美絕豔,隻是眼眸裏鎖着淡淡的哀愁。
“郡主,啊,今天得改口稱王妃了,”杜七娘跑過來問道,“馬上就要登車了,您這會兒怎麽有閑工夫跑這裏閑逛來着?”
“聽說韓老大人不擅詞律,叙州或韓謙身邊可還有誰擅詞律?”清陽郡主問道。
“啊?”杜七娘不明白清陽郡主今日怎麽就莫名其妙的問這個問題,微微一怔,說道,“要說詩詞音律,馮家二公子最是擅長,長史洗大人也慕抑詩詞,卻是做得一般,再個我大兄杜益君也曾學着填詞,被大人數落隻知堆砌、不顯靈秀——此外,王府主事薛若谷薛大人、韓吏丞的長女婿喬維閻、行戶部主事王琳、行樞密院知事文瑞臨,詞作似乎都還不錯……”
金陵詞風雖然不及蜀地,但杜七娘想了想,還是說出一堆人名來。
不過,清陽郡主這些天狠下工夫研究楚國的人事,杜七娘所說的這些人,都是湖南九州頗具代表性、頗具文采的一些官員,她都有所了解,但他們中無疑沒有一人能寫出“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雄渾氣概來。
當然,韓道勳生前也沒有什麽詞作傳世,難道真是那狗賊靈光閃爍?
不可能的,這狗賊心思陰柔、城府深沉,也難沒有這樣的雄奇氣魄。
這會兒張平帶着兩名小宦跑過來,催着清陽郡主登車,以免錯過良辰吉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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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從地理位置上潭州才是湖南八州的核心,馬家經營潭州百年,使得潭州城池深闊,民衆繁多,但爲備金陵戰事,以及兼顧到對黃州、鄂州的控制,都決定着行尚書省要放在控扼長江及洞湖庭交會之地的嶽陽城。
潭州在二百五六十裏之外,一旦金陵有什麽新的變故,主要兵力都集中在潭州,反應終究是要慢一些。
行尚書省正式遷過來後,楊元溥也就正式将原鎮将府官邸所在的内城,加以簡單的改建後作爲潭王府使用。
内城東西闊一百五十餘丈、南北長一百九十餘丈,合五百畝地,城牆高二丈九尺,下寬六丈、上寬二丈,設有四門。
内城南門百餘間院宅,作行尚書省、行樞密院、行禦吏台諸部司署理公務之所,東西門設有糧倉武庫以及親衛駐藩之地,而占地最廣的北門則有三四百間院宅,則爲内府所在。
雖然此時不可能靡費巨資修築富麗堂皇的亭台殿閣,但還是依舊金陵楚宮的樣式,将三四百間院宅劃爲承運殿、存心殿、體仁殿以及慈壽宮、長信宮、青琉宮等建築群。
太妃王婵兒在嶽陽城依自然是住慈壽宮之中,今日慈壽宮裏也是張燈結彩。
王婵兒坐在窗前,宮女正拿着一把羚角梳幫着将長及腰下、黑如流瀑的秀發,梳理柔順,磨制得锃亮的銅鏡裏映照出她的嬌豔容顔,還是那樣的芳華絕世,還是那麽的豐腴美豔。
想想自己十五歲得天佑帝寵幸,十六歲生下溥兒,迄今過去十八歲,今年也才三十四歲而已,被天佑帝寵幸的日子還曆曆在目。
那是一段她還是能感受到人生快樂的時光,自己的身體能叫一方霸主迷戀,這件事本身就叫她迷醉其中。
王婵兒心神恍惚着,銅鏡裏突然閃現出一副面孔,仿佛徐惠那賤婦就站在她身後,令她打了一個激靈,卻是身後的宮女貼近過來看給她梳理的發鬓妥不妥貼。
心想今天乃是溥兒大喜的日子,王婵兒按捺住心頭的怒氣,隻是冷眼掃了那宮女一下。
那宮女被王婵兒眼掃了一下,才驚醒到自己驚到太妃了,心頭發寒,忙跪地認錯:“奴婢魯莽,驚着太妃。”
“起來吧,是哀家想事太出神了,”王婵兒揮了揮手,寬免宮女的魯莽,問道,“今天大喜的日子,溥兒他人呢?”
“樞密使剛剛将組建五牙軍的條陳送過來,殿下正在承運殿看條陳呢。”宮女站起來小翼的回答道。
“都什麽日子,再忙碌今天也不能歇一歇?”王婵兒嗔怨的說道,“你将姚司記喊過來,讓她去前面叫溥兒過來——算了,你們還是服侍我去承運殿。”
姚惜水、春十三娘今日也是裏裏外外的忙碌着,看到數名宮侍随從太妃鳳辇往前面的承運殿而去,走迎過來才知道太妃是要去勸楊元溥今日大喜的日了不要還那麽操勞政務。
他們與鄭家、韓道銘護送太妃進入嶽陽城,爲将中樞權柄争攬過來,在湖南行尚台省形成太妃與潭王母子并立的格局,不可避免的會破壞太妃與潭王的母子感情。
不過,他們也能意識到潭王已經長大成人,特别是過去五年時間受到沈漾、韓謙的教導,又經曆荊襄、削藩戰事,其心智、謀算已在常人之上,意志也極爲堅韌,他們這邊過度的争權奪勢,隻會令潭王更傾向于沈漾、韓謙、李知诰等人,甚至不排除他們有可能會暗中密謀再發動一次當年的兵谏。
鄭晖雖然最初時在新增樞密院、禦吏台、六部等事上配合他們,但他們真正想到調整左龍雀軍營指揮使及都虞侯級一級的将領時,鄭晖的态度就冷淡下來,甚至繞過他們,跑到潭王面前陳述有些将領不能輕易撤換的理由,令他們頗爲被動。
不管背後韓謙有沒有在幕後使什麽壞,不管韓謙已經将馮缭派到嶽陽城來,以及潭王身邊還有杜七娘、林海峥、馮宣等人,夫人及太妃她們也都意識到與潭王及沈漾的關系繼續僵峙下去,對她們并無益,她們必須要稍稍改變一些策略跟态度了。
韓謙得授叙州刺史後,還留在龍牙山服喪守孝,即便韓謙通過馮缭這些人,還會繼續影響到潭王,但讓韓謙留在叙州,總比讓這麽一個手段陰狠、智慮陰沉、又與李知诰、清陽郡主等暗中勾結的人回到潭王身邊,對她們更有利。
就當下而言,她們應該将很多事情做得更好,緩解與潭王的關系,特别是緩解太妃與潭王母子之情,使韓謙看上去沒那麽重要。
這樣的話,再過一年半截,韓謙也就會真變得沒那麽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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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運殿就是原鎮将府的公廳大堂。
親王府大殿照制可以建十一間進深,郡王府大殿可以建九間進深,普通的鎮将府公廳僅有五間進深而已,屋檐低矮,大白天坐在公廳最深處的長案後署理公務,還多少顯得有些陰冷昏暗。
聽人傳報母妃從慈壽宮過來,楊元溥禁不住有些心緊。
雖然馮缭與曹幹到嶽陽這十天來,母妃都沒有幹涉過他處置軍政事務,甚至召集大臣議事時都很少出席,但楊元溥時不時聽到母妃拿慈壽宮的宮女撒氣,就擔心她哪一天控制不住,跑到他跟前鬧騰。
想到這事,楊元溥心裏都禁不住有些恐懼,不知道這時候她跑過來做什麽,是不是對他今天與清陽的婚事禮數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跑過來數落告狀。
楊元溥陰沉着臉,跨出大殿迎接,問道:“母妃這時候怎麽跑到孩兒這裏來了?”
看到溥兒這張滿是抵觸情緒的臉,王婵兒心情就忍不住煩躁起來,心裏對教壞溥兒的沈漾、韓謙等人更恨。
“今天是殿下大喜的日子,太妃得知殿下還在承運殿署理公務,擔心殿下歇壞了身子,特地過來勸殿下歇一歇的。”春十三娘看情形有些緊張,忙在一旁見機說道。
“是啊,你都這麽大的人了,新娘子馬上就要迎進門,你總不能冷落了新娘子,”王婵兒這才回過神來,神色緩和下來,抓住楊元溥的手,将她剛剛在路上想好的一番說辭,柔聲出來,“還有啊,你今天與清陽郡主成婚,瑤兒她溫良賢惠,表面上不會有什麽不高興,但心裏總是空落落的,爲娘也是過來人,你抽着時間應該去跟她說幾句話,叫她知道你心裏惦念着她,她以後與清陽郡主相處也就沒有那麽多的疙瘩——另外,我給清陽郡主準備諸樣禮,你也替爲娘參詳參詳,看是不是有遺漏的地方。”
楊元溥多少有些不适應母妃此時的态度,不過母妃能如此想,也叫他放寬心來,愣怔片晌,才說道:“我過會兒便丢下手裏的事去找瑤兒說說話——樞密使剛将籌建五牙軍的條陳遞過來,母妃也來看看?”
“爲娘一個婦道人家,自得你父皇寵幸,便居在深宮之中,能有什麽見識在這等軍國大事上指手劃腳?”王婵兒笑道,“爲娘居于深宮,四周險惡,每天都過得小心翼翼的,剛到嶽陽也是怕溥兒你會受奸佞欺瞞而不知,才急切着想要幫溥兒你做些事。此時看你與諸大臣将事情都處理得妥妥當當,爲娘哪裏還用再操這份閑心啊?”
“……”幽居宮禁的日子,是銘刻楊元溥内心更深處的烙印,聽母妃提起這些事,他神色也是黯然起來,繼而昂然說道,“娘親放心,溥兒再不會叫娘親回到過去那膽顫心驚的日子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