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沈漾竟然都主張留韓謙在叙州居喪守孝,楊元溥臉色禁不住陰沉下來,心口仿佛被壓了一塊巨石,叫他喘不過氣來。
說起來主要還是他沒有鬥争的經驗。
他得知鄭榆、鄭暢、韓道銘他們護送母妃回來,就光顧着高興,光顧着想母慈子孝;林海峥、袁國維跑過來提醒他說鄭榆連夜私見鄭氏在左龍雀軍裏的子弟,他也沒有引起警覺,甚至喝斥林海峥他們搬弄是非。
文瑞臨、周元等人建議太妃參與議事,他覺得母妃冒着生命危險穿過叛軍的封鎖趕來嶽陽,他在處理潭州軍政時,理應征詢母妃的意見,也無視沈漾、鄭晖、高承源等人的反對。
等到文瑞臨、周元等人緊接着建議增設行樞密院、行禦史台及行台六部,使鄭榆、鄭暢、韓道銘、韓道昌等人執掌,他意識到有些不對勁時,已然失去先機,這時候即便是鄭晖、高承源、郭亮,都不再反對文瑞臨、周元他們了。
嶽陽的形勢,也就變成姜獲護送清陽郡主趕回來時的樣子,姚惜水、春十三娘也都正式在内府擔任女官。
得知韓謙回叙州的消息,楊元溥都恨不能插上翅膀飛去叙州見韓謙,但連清陽郡主到嶽陽城,一群人都以禮制爲借口,阻撓他直接過去相見,他又怎麽可能有機會離開嶽陽去叙州見韓謙?
楊元溥巴望着沈漾與高承源等人站起來反駁鄭暢,要求對韓謙奪情起複,卻沒想到沈漾竟然先直接将話題岔開到其他事情上去。
這怎麽叫他不失望、沮喪?
“有什麽事情遲遲拖延不決?”楊元溥無精打采的問道。
沈漾稍稍坐直身子,朝潭王楊元溥拱手說道:
“韓道勳受害身死已經兩月有餘,叙州刺史一職懸而未決,也已經有兩個月,倘若一直使長史、司馬代掌叙州軍政事務,如何令人信服行尚書台有效掌握州縣?而州縣心生遲疑,恐怕會不利于讨逆之事。”
目前湖南行台所能直接控制的乃潭嶽朗衡邵五州,同時也因爲鄭氏的歸附,對黃州控制力極強,但對辰州、叙州的控制就要弱一些了。
而外圍的江州鄂洪贛荊襄郢随等州,此時正騎牆觀望,并沒有表現出明确的傾向,更不要說接受湖南行尚書台的命令了。
不要說大楚創立才十數年,還沒有深入人心,就算已經傳承數帝,中央與地方的關系也永遠都是微妙對立的。
湖南行台外圍州縣,與金陵相距較遠,他們或中立或依附的态度,實際上在相當程度上都主要取決于湖南行台自身的凝聚力與實力。
沒有能力或者沒有強勢人物據之的州縣,他們從來都是見風使舵的兩面派跟騎牆者,但這又恰恰是必須先争取的對象。
能争取更多的州縣支持與投附,就意味着能調動更多的錢糧,能征調更多的健銳兵馬,意味着擁有更多的戰略縱深與腹地。
沈漾此時提出要盡快決定叙州刺史的人選,衆人既覺得理所當然,又感到頗爲突兀。
姜獲乍聽也感到頗爲詫異,不明白沈漾這時候提出這事是做什麽,但看到鄭榆等人臉上蒙有一陰翳,恍然明白過來,沈漾将這個問題抛出來,實是想看鄭榆、韓道銘他們敢不敢跟韓謙直接撕破臉,另派他人出任叙州刺史。
他們要是不敢派他人到叙州擔任刺史,同時又必須盡快決定叙州刺史的新任人選,那就隻能委任韓謙兼領刺史一職。
留韓謙在叙州出任刺史,也不算強行違逆韓謙要留在叙州服喪的意願,同時也能叫信昌侯、鄭氏聯手借丁憂孝制的名義,将韓謙徹底打壓下去的算計落空。
要不是這幾天姜獲都能跟韓謙見到面,确認韓謙是跋山涉水剛回到叙州,他都懷疑韓謙與沈漾是不是早就暗通款曲。
“沈先生說得在理,叙州刺史人選必須要立即定下來,不能再拖延不決,韓道銘,你乃是新出任的行吏部丞,推薦人選乃是行吏部的職責,你可有什麽合适的人選推薦給諸公議決?”
楊元溥到底是受沈漾傳授多年,當即也是心領神會,神色振作起來,年輕而有神的眼瞳盯向韓道銘,問道,
“雖說先帝曾在崇文殿前親口許下由韓家世領叙州刺史一職,但眼下情形特殊,考慮韓謙需要丁憂服孝,韓大人你推薦人選時,不需要就一定想着韓謙。”
韓道銘臉色有些難看,所謂先帝當初在崇文殿上的恩允,沒有形成聖旨留存下來,大可以不認,而他作爲韓氏家主甚至可以代韓謙推辭這樣的恩賞,但他們此時真要派其他人去叙州赴任,最後卻被韓謙那厮趕出來或扣押,或幹脆利落的殺了,這個後果誰敢想象?
隻是,真要将叙州刺史一職,現在就直接交到韓謙手裏嗎?
“韓謙年僅二十三歲,就出領一州軍政,是不是太年輕了些?”王婵兒坐簾後看廳前一片靜寂,甕聲說道。
“先帝許韓家世領叙州刺史一職,卻也沒有說一定是韓道勳之後,得由韓謙接掌其職。韓老太公年紀太大了,我們不能折騰韓老太公去勞心勞力,那樣隻會更與孝制不合;而韓吏部執掌行吏部事,責任重大不能輕離,或可請韓道昌韓大人到叙州執掌軍政?”沈漾似帶着幾分建議、幾分征詢的看向對面而坐的韓道昌。
沈漾是不比韓謙、王文謙這些更擅算計,也不及鄭暢有急智,以緻鄭暢、鄭榆護送太妃到嶽陽後,處處都失先機。
當然,他也擔心韓道勳的死,會令韓謙的心機變得更陰柔狠辣,但世妃、鄭榆、韓道銘過來才幾天,便已有些不知分寸了,這時候大概也隻有韓謙才能叫他們稍稍感到忌憚吧?
沈漾并不想做任人揉捏的軟柿子,眼睛盯着韓道昌,倘若韓道昌真有膽敢去叙州面對韓謙,他身爲行台左丞,也不會介意在這道任命上簽字畫押。
韓道昌臉色沮喪,他是真沒有勇氣去叙州見韓謙,有些嗑嗑巴巴的跟楊元溥道:“道昌資曆淺薄,又無治政之功,難堪重任,還請殿下另選賢能。”
楊元溥看向看向鄭榆、鄭暢二人。
鄭榆眉頭微微一怔,待要說話,鄭暢卻朝他這邊微微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輕易表态。
楊元溥見堂下一陣沉默,沒有人再說話,便轉回身看向那道簾子後令他已覺有些許陌生的身影,問道:“母親,您覺得呢?”
王婵兒在簾後沉默一會兒,才有些不甘不願的說道:“既然先帝在時就有這個意思,韓謙也是勞苦功高,哀家也不能寒了功臣的心。你們覺得怎麽好就怎麽決定吧。”
姜獲沒想到這件事能這麽順利便定下來,也頗爲意外,不知道是太妃回心轉意,真是心裏想到韓家父子的功勞,還是太妃身邊侍候的姚惜水等女剛才有勸說什麽。
隔着一道簾子,他離得比較遠,也看不清楚簾子後面的動靜。
姜獲待要問清陽郡主一事要如何處置,卻聽得太妃在簾子後打了一個哈欠,說道:“今天議事這麽久,哀家也是累了。哀家看各位卿家也都日夜操勞,疲倦得很,有其他什麽事情,改天才商議吧……”
“奉太妃旨意。”鄭榆、鄭暢、韓道銘等人說道,都一緻決定暫時結束今天的議事。
楊元溥也頗爲無奈,隻能将姜獲單獨留下來,詢問清陽郡主以及韓謙返回叙州更詳細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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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留韓謙在叙州守孝,使他兼領叙州刺史?鄭榆、鄭暢二公,就沒有表示反對?”韓鈞、韓端跟随一起到嶽陽來,暫時僅授知事一級的低級官職,沒有資格參加今夜的議事,留在府上等韓道銘、韓道昌回來,才知道今夜發生了什麽事情,也是感到猶爲震驚。
沈漾與韓謙有師生之誼,又一直效命楊元溥麾下,他爲韓謙謀劃不難理解,他們又與韓謙同出一脈,容易被沈漾拿出話柄,因而在韓謙出任叙州刺史這事上,不便過于強烈的反對,但韓鈞想不明白,鄭榆、鄭暢二人爲何不反對?
就算沒有人願意去叙州面對韓謙這個刺頭,真要拖延着不任命新的叙州刺史,也不是不可以。
“鄭暢不欲鄭榆表态,或許他們主要還是不想韓謙到嶽陽來,卻也又不希望真跟韓謙撕破臉皮吧?”韓道銘臉色陰沉的說道,“卻也因爲鄭榆、鄭暢的沉默,太妃也不便強烈反對,這事竟叫沈漾輕易就促成了。”
“鄭氏到底跟我們不一樣,我們還是要跟柴大人、周部丞他們更親近些才是,”韓鈞沉吟片晌,跟他父親說道,“父親有機會也應該多提醒太妃這點。”
韓道銘點點頭,問二弟韓道昌:“你覺得呢?”
“鄭氏原本就是荊襄豪族,長期控制黃州地方,除了鄭榆、鄭暢之外,麾下又有鄭晖、鄭興玄、鄭興同等一大批文武兼奮的傑出子弟,子弟兵戰力又頗強,對韓謙到底少些忌憚。所以說,韓鈞說的有道理,即便是一起護送太妃到嶽陽,但鄭家的心思未必真跟我們站在一起。世妃能不能明白這個道理,卻不知道,或許真有必要提醒一下。”韓道昌認可韓鈞的判斷,說道。
“我看叙州刺史的名份定下來,韓謙更沒有借口到嶽陽來,未必就一定是壞事,”韓鈞說道,“韓謙他心思是陰柔狠辣些,但除此之外,未必有多少可慮之處。說不定任他在叙州折騰三四年,将三叔留給他的家當折騰盡,更不用擔心什麽了……”
“這倒也是,沒有三叔替他鋪就的底子,他這幾年哪裏能折騰這麽多事來。”韓端從内心深處也是認定韓謙能得潭王楊元溥的信用跟重用,更多還是沾了其父韓道勳的光,韓謙本身也就心計陰柔、手段狠辣一些罷了。
“……”韓道銘點點頭,又頗爲欣慰的看着自己的嫡長子,說道,“韓鈞你現在思慮也日漸成熟,太妃挑選儀仗、宿衛時,你或可到太妃身邊任事,到時候我韓家小輩裏便真能出一個獨當一面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