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紙揭去,清陽就像一頭溺水的小獸,劇烈的喘着氣,呼吸着以爲再也無緣相遇的空氣,俏臉漲得紅紫,胸膊起伏着,從沒有一刻令她感覺自己是那樣的脆弱,脆弱得就像别人手指尖的泡沫,輕輕一彈便會碎掉。
清陽這一刻也終于認清楚形勢,将怨恨深埋在心底,但她心裏猶不想低下高貴的頭顱,見河邊停了一艘船,傲然而立,整理略有些淩亂裙衫,便要舉步往船頭走去。
“這艘船是用來迷惑追兵的,還要辛苦郡主與我等想其他辦法逃出蜀地!”楊欽在一旁提醒道。
長鄉侯王邕四天前就已經離開蜀都前往渝州赴任,金陵劇變的消息此時極可能已經傳到渝州,長鄉侯王邕随時會知道這事。
韓謙不僅擔心蜀主王建會反悔婚事,甚至擔心長鄉侯王邕得知此事後,态度也會變得模淩兩可,臨時起意将他們扣押下來觀望形勢的發展。
再一個,迎親使團六七百人一起南逃,走陸路沒有足夠多的快馬,行速遲緩,而乘船先沿沱江南下往滬州,再經滬州入長江,速度再快,也要在四天四夜後才有可能進入巫山長峽。
而事實上,清陽郡主失蹤,蜀宮與長鄉侯府再遲鈍,入夜之前也必然會覺察,到時候僅需要派出快騎,通知沿線州縣派兵攔截,他們甚至有可能到不了泸州,就會被截住。
迎親使團六七百人,大多數人的任務隻是迷惑蜀軍的追擊方面,其他人也要化整爲零,分散逃往川東,再想辦法翻越群山峻嶺,逃回大楚。
而隻要成功将清陽郡主送到潭州,叫蜀主王建這個便宜嶽父以及長鄉侯王邕這個便宜舅子的身份坐實了,即便有一部分人爲蜀軍捉捕,事後也可以派人接回去,不虞會遭受殘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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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清陽出宮被人劫走了,迎親使韓謙也杳然無蹤?”長鄉侯王邕這一刻也難以保持風流倜傥的儒雅風範,寬大的袖袍将身前案上的硯墨筆架帶落一地,嘩啦啦一陣亂響,他顧不上收拾一地的狼籍,難以置信的盯住報信的信使,質問道,“難不成清陽與韓謙還能上天入地不成,隐龍司的探馬斥候,都吃屎了?迎親使團都跑空了,一個都不剩!”
“楚國迎親副使郭榮還留在錦華樓南苑,手持郡主的信物及書函,郡主在信裏說她得知金陵劇變,擔憂皇上會反悔她與大楚三皇子的婚事,遂逃出宮,求迎親使韓謙護送她逃出都城!”信使說道。
“胡鬧,這信怎麽可能是清陽寫的?假的,清陽是被韓謙劫走了,清陽不可能寫下這樣的書信!”長鄉侯王邕憤怒的咆哮道,怎麽都沒有想到清陽會在國都被劫走。
長鄉侯王邕昨日,也是元月十二日才到渝州城就任刺史一職,甚至昨夜才來得及召見長史、司馬、主薄、兵馬使等主要将臣,蜀軍潛入楚地的探馬便将天佑帝駕崩、韓道勳受車裂之刑而死的消息,遞到他的案頭。
而今天,也是原定計劃中清陽郡主随迎親使韓謙、郭榮從蜀都動身返回大楚的上燈節,他剛将信使派往蜀都通報金陵的消息不過三個時辰,蜀都快馬趕來的信使,卻告訴他清陽郡主在迎親使韓謙的護送私奔楚國了?
長鄉侯王邕的腦子被屎糊住了,才相信清陽對楊元溥的感情真摯深厚到私奔的地步?擺在眼前的事實,很明顯就是韓謙提前一步知道金陵發生劇變的消息,擔心會被扣押下來,不僅僅他自己不告而逃,還将以急病爲借口,将清陽誘出宮後劫走。
堂堂的一國郡主,在自家的都城竟然被如此悄無聲息的劫走,都兩天過去,還沒有找到韓謙等人的行蹤,長鄉侯王邕氣得都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事情的真假有時候并不是最重要的,信使自然不好評判什麽,隻是将國都當下的情形及反應據實相告:
“國主已下令将郭榮及其他滞留都中的楚使團人馬都扣押下獄,隻是大楚迎親使團還有近七百人,分作十數路,沿水陸兩路分散往川東、川南逃竄,國主震怒,派出隐龍司兩千偵騎沿路追趕,也勒令沿路州縣,出兵截拿楚使,暫時還沒有追到到郡主的蹤迹……”
長鄉侯王邕沉吟片晌,也不确定父王是早就猜到清陽被劫持而震怒,還是誤以爲清陽私奔楚國而震怒,吩咐廊前的扈衛,說道:“去将曹幹給我請過來。”
金陵發生劇變,楚天佑帝駕崩,太子楊元溥繼位,楚國形勢驟然間變得撲朔迷離起來,誰也不清楚後續會發生什麽事情,但就眼前的形勢,對楚潭州楊元溥極其不利。
甚至更進一步,他們此時已經不應該去考慮楚國誰能獲得最終的勝利,而是要考慮梁軍趁楚國内亂,會用多久時間能将長江以北的荊襄、淮南、徐楚等地奪下來。
要是楚國盡失長江以北的地盤,内部又打得一片糜爛,他們還要繼續跟楚潭王楊元溥聯姻,不是腦子被屎糊住了嗎?
當然,也不排除楚潭王楊元溥與楚信王楊元演聯手,能以最快的速度攻陷金陵,然而兩人分贓,各據大楚一隅,都依舊保存不弱于蜀國的實力,那聯姻還是要進行下去。
也就是不管怎麽說,不管清陽留下的書信是真是假,現在都要将韓謙他們扣押下來,将清陽截下來觀望形勢。
待司法參軍曹幹趕來,長鄉侯王邕将情況簡單的跟他複述了一遍,說道:“州衙有多少探馬都給我放出去,追蹑楚使潛逃人馬的行蹤,要是有誰發現韓謙與郡主的下落,與韓謙說,他願來渝州,本侯此生必以師禮待之。”
“……要是韓謙不願來渝州呢?”
司法參軍曹幹是個面容削瘦的中年人,四旬年紀,臉頰上留有兩道淡淡的刀疤,眼窩深陷,眼神陰戾,乃是不多随長鄉侯王邕到渝州赴任的嫡系。
左清江軍計劃要從硖州撤出五千餘兵馬,負責對巴南地區的經略,隻是長鄉侯王邕不希望能一下子幹涉左清江軍将校的任命,還是韓謙建議他将獄訟等事抓在手裏,便有機會整合渝州地方上的世族勢力。
州衙司法公廳養有一批探子,司法參軍曹幹也另帶着一批人馬随長鄉侯王邕到渝州赴任,雖然僅有不到百人,但都是神陵司老人這些人精心帶出來的弟子,比隐龍司的精英更擅長偵察追蹤之事。
蜀地被崇山峻嶺包圍住,韓謙要第一時間趕回潭州,能走的通道極其有限,而且清陽郡主必然也會想方設法給他們留下痕迹,以供他們追蹤。
曹幹并不覺得他們會追不上韓謙,而是追上韓謙及清陽郡主之後要如何處置。
韓謙及他手下,要是不願意束手就擒,真要動手的話,後果就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韓謙要是不願來渝州,甚至都不能将他綁來渝州的話,也不能讓他有機會到其他地方去!”長鄉侯王邕這一刻俊朗的臉現出一絲猙獰,說道,“不過,在追到韓謙的行蹤之前,不得擅開殺戒!”
“我知道了。”曹幹知道侯爺在忌憚什麽,點頭答道。
雖然韓道勳已經被五馬分屍,但得韓道勳家學真傳的韓謙,也顯然不是什麽容易對付的小角色。
就算不考慮清陽郡主此時落在對方的手裏,就算不考慮楚潭王楊元溥還是有可能得勢,他們此時大開殺戒,也要顧忌韓謙這個狠角色事後的報複。
在形勢未明之前,彼此能不傷和氣,還是盡可能不傷和氣爲好,省得以後大家都難堪,但人一定要千方百計的截下來,隻有這樣,主動權才會被他們抓在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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渝州城外,江水寥闊,一艘烏篷漁舟停在江面上,兩人坐在船頭垂釣江中。
這時候一艘撒網撈魚的漁舟經過,停了下來,仿佛漁村裏的鄰舍在江心相遇,靠近船問候一聲。
“長鄉侯前後從渝州城派出兩批探馬,都沿黔江往外圍搜索過去,應該料到我們會走黔江南下,然後從武陵山南麓回叙州,但沒有意識到我們還停留在這裏。而長鄉侯也下了命令,要看到大人的人之後,才許手下大開殺戒,看來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敬畏大人您呢!”楊欽披着蓑衣,赤足露出滿是龜裂的腳,看上去跟江上的漁夫沒有什麽區别,蹲在船頭,跟坐在另一艘漁舟上的韓謙彙報道。
“……”清陽百無聊賴的坐在烏篷船艙裏,看着漁舟外的浩蕩江水,心想隐龍司與渝州的探馬斥候怎麽就那麽蠢,被牽着鼻子一個勁往外圍搜索,怎麽就沒有意識到韓謙這個狗賊實在一直留在内側,甚至就貼着他們的搜索圈,一點點的往外圍挪動?
“長鄉侯的《谏經略巴南疏》,抄件已經送到那幾個婺僚頭領手裏,幾家婺僚寨子都願意護送大人回叙州,但我覺得大人的行蹤,還是不能叫這幾家婺僚寨子掌握,”楊欽說道,“我們另外組織三支販運私鹽的隊伍,隻要确認長鄉侯與曹幹沒有别的動作,大人您與奚夫人、清陽郡主明早就混入私鹽隊伍南下!”
清陽心裏大叫韓謙這狗賊無恥之極,《谏經略巴南疏》可以說絕大部分都是出自這狗賊的手筆,大哥寫就後甚至拿去叫這狗賊潤筆,沒想到這狗賊轉頭将抄件送入巴南婺僚人手裏,以挑起巴南婺僚人對渝州的仇恨!
不過離開蜀都之時那瀕死的體險,叫清陽此刻不得不小心翼翼蟄伏着,她很清楚,自己真要有什麽輕舉妄動,這狗賊絕對會殘酷無情的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