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他能說什麽安慰的話,能做什麽,隻能懷着沉重而忐忑的心情,小心翼翼的跟在雍王身後,走進昏暗的廳裏。
一具極不起眼的柏木棺停在堂中,除了雷九淵帶着兩個老麽守在左右外,再沒有其他人的蹤影,似乎仿佛這柏木棺裏的秘密插翅而飛,将大梁掀得天翻地覆、血流滿地。
屋裏陳飾也是極其簡陋,沒有桌椅書案,都沒有供上香燭,也顯得是那麽冷寂冰涼。
天真冷啊!
有着國色天香之姿、令雍王寵愛不已,旬日便要寫封書函以訴衷情的容妃,就冰冷的躺在這具毫無生命力的柏木棺裏?
陳昆難以想象這一切,也難以想象雍王内心所承受的痛楚。
黑衣老宦示意兩個老麽都先退出去,聲音沙啞的說道:
“十二日宮裏傳陛下偶染風寒,容妃便入宮問安,當夜宮裏派人說是貴妃要容妃留宿宮裏陪伴,次日容妃回王府摒退左右枯坐一夜,清晨懸于梁上,侍婢發現時,容妃已經氣絕身亡。老奴擔心此事另有隐情,便将容妃身邊的侍婢都扣押起來,沒能讓消息有一絲洩漏,之後再悄悄将容妃屍身裝棺運抵此地,派人送密信奏知殿下……”
陳昆站在門檻前,聽到雷九淵這話,仿佛被雷劈中一般。
這樣的驚人消息,叫在戰場之上渾身浴血殺敵、卻毫無畏懼的他,這一刻渾身上下一片冰涼的怔立當場:容妃被扣在宮裏一夜,回府後自缢身亡?
天啊!
蒼天爲何要如此懲罰大梁,爲何要如此懲罰雍王?
雍王朱裕站在棺前,額頭青筋暴露,猙獰異常,半天才沙啞着低吼道:“開棺。”
此事不能驚動他人,陳昆強抑住内心的震驚,走上前與雷九淵親自動手,将沉重的棺蓋移開。
此時陳昆已經适應室内的光線昏暗,興許是天氣寒冷,看到容妃躺在棺木之中容貌猶如生前,然而修長雪白的頸脖子上,那一道紫黑色被繩索勒出來的淤痕,卻是那樣的刺目。
淤痕很規整,可見容妃懸梁自缢時是那麽的決絕,沒有絲毫的掙紮就這樣結束自己的性命。
看到雍王臉皮子抽搐着,探身将容妃的屍身輕輕托起,要揭開衣衫,查驗容妃身上被衣衫遮掩、在宮受淩辱的痕迹,陳昆避諱的退到一旁,守在門檻前。
過了片晌,陳昆才看見雍王無力的揮了揮手,示意雷九淵合上棺蓋,雍王随後仿佛被人抽走椎骨似的,癱坐在棺前的磚地上失魂落魄。
陳昆站在門前,心裏也是掀起一片波瀾,心想張皇後死後,都說陛下性情大變,隻是他怎麽都沒有想到陛下召兒媳容妃進宮,會做出有背人倫的事情來!
當然,相比較已經發生的人倫慘劇,更令陳昆頭皮發緊、背脊生寒的,是當下如此慘烈的局面要怎麽收拾!
陳昆也是暗暗慶幸這兩年有雷九淵在王府主持府事,換作其他人,怕是隐瞞不住容妃自缢身亡的消息。
不過,容妃自缢身亡的消息也瞞不住多久,即便是對外宣稱容妃得急病逝世,但真就能叫陛下相信雍王完全不知道他所做的醜事?
再說了,他們一路藏蹤匿趕回汴京是很小心謹慎,但雍王離開關中已經有大半個月,就算再次再小心翼翼趕回骊山,少說也得大半個月——雍王前後一個多月沒有在骊山,在關中别處公開露面,此事傳到做賊心虛的陛下耳中,又怎麽可能不會引起疑心?
陛下一旦對雍王生疑,會有怎樣的後果?
想到這裏,陳昆後背心一片冰涼,知道陛下一旦對雍王生疑,削去兵權,幽禁起來都是輕的;而雍王無望皇位,最有望繼位的博王朱珪猜忌心重,又與雍王關系又是惡劣,繼位後也不可能容雍王活在眼鼻子底下。
“殿下,當斷不斷,性命難保!”雷九淵站在棺前,聲音沙啞的說道。
聽雷九淵這話,陳昆驟然心驚,擡頭疑惑的看過去:當斷,要怎麽斷?
汴京禁軍兵權,主要由博王朱珪、國舅爺趙岩、樞密副使、汴京馬軍都指揮使馮廷锷等人掌控,即便有人跟雍王的關系不錯,但也絕對沒有到生死相托、矢志相随的地步。
而忠于雍王的玄甲都精銳則遠在千裏之外的關中。
此時盡起承天衛秘卒,簇擁雍王逃入關中自立嗎?
且不說關中官吏有不少是陛下的嫡系心腹,且不說玄甲都有相當大部分将卒的眷屬都安置于汴京附近,就憑借殘破不堪、人口不過一百三四十萬、與楚蜀晉皆有交戰通道的關中,真的就能閉守潼關自立嗎?
更關鍵的以什麽名義閉守潼關自立?
名不正而言不順。
沒有正當的名義,關中百萬軍民,有幾人會像愣頭青一般,就不管不顧的跟着雍王一條道走到黑?
看雍王左手扶棺,指甲都刺入棺木少許,陳昆也替他此時所承受的痛苦、掙紮而糾結。
室中清寒,不知不覺間天色昏暗下來,室内更是漆黑一片,雷九淵也不吩咐他人掌燈,三人或坐或立就靜寂在黑暗裏,要不是有淡淡的呼吸聲傳出來,陳昆都懷疑雍王與雷九淵已經出去了。
“掌燈!”沉默半天之後,雍王朱裕才說出兩個字,聲音已經是喑啞之極。
…………
…………
雷九淵出去片晌,拿了一隻燭台走出來,散發光暈,将偌大的廳堂照得昏幽冷寂。
廳裏除了當中這具柏木棺外,沒有其他擺飾,也沒有桌案,雷九淵便手持燭台站在那裏。
朱裕将燭台接過來,直接放在棺木上,輕聲說道:“容兒不會怪我怠慢她的!”
這時看雍王眼裏皆是血絲,雙目赤紅,陳昆吓了一跳,勸說:“殿下要不稍作休息,身體要緊?”
朱裕沒有理會陳昆的勸告,從懷裏取出一副他貼身收藏、時時會拿出來觀摩的大梁形勢圖鋪在棺木上,就着昏暗的燭光細看。
形勢圖除了大梁轄境的山川地形,也有諸鎮駐兵以及與臨近楚蜀及晉國的對抗形勢。
一支高燭不知不覺間就燃燒殆盡,時間已經是深夜。
“陳昆你攜我的虎符金印回骊山,與諸将說我閉關讀書,我與雷公去蔡州。你到骊山後,要是聽到韓建獻蔡州投楚的消息,便即刻以我的金印快馬傳書汴京,說蜀軍于梁州大舉集結,欲入陳倉道攻骊山!”朱裕聲帶已經沙啞到都快發不聲來,隻是盡力嘶吼着叫陳昆、雷九淵聽清楚他的話。
“調虎離山?”陳昆跟随在雍王身邊多年,聽雍王這麽一說,很快就想明白雍王要用什麽計策破開眼前的危機,但又怕自己理解有誤,進一步确認問道。
容妃之死還能暫時隐瞞一段時間,這時候蔡州節度使韓建及其侄韓元齊在蔡州“叛變”,欲獻蔡州投楚,而玄甲都又因爲蜀軍欲攻骊山不能出關中,那陛下就隻能從汴京調禁軍精銳南下平叛。
也唯有禁軍精銳南下,汴京防禦空虛,玄都甲再悍然沿黃河東進,才有可能在最短的時間内謀成大事!
朱裕點點頭,虎目赤紅,盯着陳昆問道:“陳昆,本王能信任你否?”
陳昆雙膝撲通跪地,擡起頭來,直面雍王的凝視,懇聲說道:“博王欲奪吾妻以侍其荒淫,不是殿下阻之,陳昆怕是早已身首異處!除開殿下這些年待陳昆如手足,此情此恩陳昆不敢忘外,陳昆也絕不敢想象博王繼承大統之後的情形。隻是殿下僅與雷公二人潛往蔡州,韓建、韓元齊倘若不從,當奈何之?”
陳昆擔心韓建乃是陛下所親信的老臣,要說服他配合行事,不是易事;他又看向雷九淵,雷九淵老淚渾濁,即便在這樣的驚天巨變面前,也看不出他内心有似絲毫的波瀾起伏。
“倘若韓建執我獻于汴京,你攜家小投楚吧!雖說楚國也不太平,但楊元溥得韓謙輔佐,天下或能在楊元溥之手歸于一統吧?”朱裕略帶凄涼的說道。
聽雍王提及韓謙,陳昆蓦然想到荊襄戰事過後,他随雍王潛入楚地于龜山見韓謙時的情形,當時韓謙就說過雍王三年内必有大劫。
陳昆心頭一驚,心想韓謙此人是真能未蔔先知,還是說韓謙三年前對大梁宮廷内情的了解,就遠在他這個梁國大将之上?
陳昆也不虛僞敷衍,當即跪頭道:“陳昆知道了。”
“你喊和尚他們幾人進來,今日隻能暫時委屈容兒葬在這陋室之下了!”朱裕說道。
和尚乃是承天衛主持關中事務的秘卒頭目,沒有他的配合,陳昆即便是手持雍王的虎符、金印,一個人也沒有辦法假傳軍情,更不要說調動玄甲都精銳大軍了。
陳昆走出去,片晌後帶過來數人,大家手持刀鏟,将棺木移開後,便在屋裏掘開平鋪的青磚,挖出土坑,将棺木埋入其中,又将青磚重新鋪上,看上去室裏僅僅墊高了少許。
諸事完畢,已經是拂曉時分,此時風雪未停,陳昆與雍王告别,帶上虎符、金印以及雍王手書的秘令,帶着一隊人馬沒入風雪之中,往關中方向逶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