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大哥睡下,沒有其他的不适,清陽才心懷忐忑的回到居所,将侍宦、宮女遣開,鋪紙提筆醺墨,在雪白的宣紙上寫道: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此時雪停夜晴,一彎弦月透過軒窗照在案前,清陽凝眸看着宣紙上的這句新詞,總覺得自己落筆太過柔弱,不能将這句新詞的雄奇氣魄刻寫出來,便揭去一層宣紙,人站案前,重新落筆。
如此數番,清陽感覺自己寫了有幾分意思,才停下手,美眸凝望窗外,仿佛大江浮空,無數英雄人物在其中載浮載沉。
她皓月一般的柔荑素手托着雪腮凝思,是何等人物才能寫下如此雄奇詞句竟然落入韓謙這厮的眼裏,而除了這首句之外,整首詞的全貌又是什麽?自己倘若委屈一下自己,與韓謙這心機陰沉的家夥套近乎,有沒有可能知道真正的詞家是誰,以窺這首念奴嬌的全貌?
清陽輕歎一口氣,又将韓謙今日交給他們的一疊資料拿出來翻看。
這些都是有關巴南婺僚的情報,韓謙交給長鄉侯,以便長鄉侯向蜀主王建進谏經略巴南時能做好更充足的準備。
大哥現在喝醉了,清陽便将這些資料先拿過來翻看。
也許她嫁給楊元溥,韓謙将是她唯一的盟友,但說來奇怪,她總覺得韓謙這人心機陰沉。
她自幼容貌就驚豔絕倫,稍稍長大便有沉魚落雁之姿,都不知道吸引多少男人的目光,這也給她在郡主身份之外另一種難以言喻的自信。
楊元溥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其他人即便顧着禮數,暗中窺望之事總是免不了的,但接觸這麽久,韓謙都沒有怎麽正眼看過她,這不是心機陰沉是什麽?
而韓謙将一堆資料拱手送上,卻偏偏沒有他口口聲聲說要拿出來的祛瘴酒藥方及蠍子炮圖樣,說到底還是要他們這邊一步步照着他劃定的路徑去走。
韓謙這厮到底有沒有旁人猜不透的心機呢?
清陽看不透,卻又總覺得沒有那麽簡單,百無聊賴的翻看案前一大疊書頁。
清陽雖說琴棋書畫詩詞文賦無一不精,但也僅限于此,在宮中絕無機會去學經世緻用之術,也就搬入長鄉侯府,能接觸到一些宮裏不能出現的事物,隻是時日淺。
韓謙今日所說諸多謀略,她聽得也是似懂非懂,将材料拿過來,沒想到剛翻看幾頁,就昏昏欲睡……
…………
…………
“我看長鄉侯、景瓊文并無想象中那麽興奮,甚至頗有疑慮?”奚荏站在韓謙的身後,看着雪晴之後夜空浮現的新月,回想夜宴時長鄉侯王邕與景瓊文的反應,頗爲遲疑的說道。
“他們多半是得到我父親到金陵出任京兆尹的信息了,我口口聲聲說金陵将有大亂,但我父親此時又到金陵赴任,以他們的心胸,我怎麽跟他們說,才能解釋清楚我父親一心爲國爲民的心志?”
韓謙輕歎一口氣,說道,
“不過他們再疑神疑鬼,除開我所獻之策,他們很難打開他們所需要看到的局面。而蜀主王建召見我,硖荊兩地撤軍都要拿出來給一個最終的答複,他們不借這個機會上書經略巴南,也将錯失這個機會。所以無所謂了,即便這真是我給他們挖的坑,他們也得給我乖乖跳進去!”
“……”奚荏看着韓謙堅毅而自信的削瘦臉頰,低聲問道,“新詞你真是才想出首句,後面的還沒有填就?”
韓謙回頭見換回女裝的奚荏,在月色下美膩如仙,笑道:“雕蟲小技,有什麽值得你如此期待的?”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奚荏輕輕吟道,“恰如新詞所說,千百年來多少英雄人物層出不窮,又有多少人物風流能爲世人傳頌?我還記得幼時聽我父親說過,真正能令夷狄歸于一統者,雙手沾滿血腥的英雄人物或許不可缺少,但真正令人仰望、想要融入其中的還是華夏道統,千百傳世的華文名章乃是其熠熠輝芒……”
奚荏的父親乃是馬元融在叙州任刺史時的佐官,之後又爲馬元融、馮昌裕陷害而死,叙州對這麽一号人物記憶、傳聞甚少,韓謙沒想到奚荏父親在生前竟然就提出文化融合的概念。
奚荏的心智,與她這些年坎坷的人生有關,但想來也與其父自幼的諄諄教導脫不開關系。
隻是想到要抄蘇轼的詞去俘獲奚荏的芳心,韓謙多少覺得自己有些無恥了。
“你在想什麽?”奚荏擡頭問道。
這時候奚發兒叩門進來,遞來一封書函,說道:“金陵信報!”
韓謙接過信函,迫不及待的拆開起來。
蜀都相距金陵有四千餘裏,要是都走水路,從金陵出發的信使最快也要一個半月将書函送到韓謙手裏。
雖然從金陵到硖州宜陵,以及從夔州奉節到蜀都,都可以騎快馬通過,但硖州到夔州巫山長峽這段四百多裏的水路卻怎麽都要十天才能通過,再加上前後的馬程,再快也需要二十六七天,才能将一封信函從金陵順利送入蜀都。
韓謙拆開信函,信是馮缭遣人送來,确實是一個月前馮缭得知他父親韓道勳赴任金陵後第一時間所寫,在信裏馮缭也是異常的震驚,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要如何應對韓道勳赴任金陵的局面。
當世的信息傳遞太慢了,人員物資的輸送太慢太慢,韓謙暗感趙無忌順流而下,速度要比逆流而上快出一截,但要趕到潭州見三皇子,加上召集人手,或許此時才剛剛趕到金陵!
他現在要滞後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才能知道金陵最近的形勢變化,他再神通廣大,有神鬼莫測之謀,對金陵那邊瞬息萬變的形勢也是鞭長莫及了。
他現在隻能寄望馮缭、趙無忌他們能随機應變,寄望三皇子接到他的信後,能以輪戍的名義,及時安排三五千精銳返回金陵以策萬全!
…………
…………
金陵的冬季也是枝葉凋零,一片蕭條。
夜裏下過雨,院牆外的泥巷裏偶爾車馬經過,都能聽到一陣泥濘聲,寒風吹過,到淩晨時就會被凍得結結實實,再到午時被太陽一曬、車馬輾壓,又會變得越發泥濘。
這大概是金陵城内這個時節,最令人頭痛的交通問題。
金陵即便是江淮繁盛之地,但滿城街巷,真正鋪上磚石的也是極少。
天佑八年時有人動議皇宮貫接南城的十裏禦街鋪上石闆,但核算下來,耗資太大無疾而終,最終隻是鋪上一層細砂了事。
今天十二月八日,也是臘八法寶節,韓氏大宅明居堂内,明燭高燒,老太爺韓文煥用過宴後,正精神抖擻的高坐明堂之上。
雖然韓謙使楚,韓建吉、韓成蒙、喬維閻等人在潭州任事,今日的韓家大宅裏也是子孫滿堂。
韓鈞、韓端自知不受韓謙待見,削藩戰事期間也沒有想能到三皇子麾前效力,但此刻在三叔韓道勳面前卻十分熱情、恭敬,端茶遞水,令韓道勳也擺不出冷臉來。
如今韓道銘乃是吏部侍郎,已步入大臣之列,而韓道勳所任京兆尹,更是位在諸部侍郎之上,韓府此時也可以說是盛極一時,風光已經蓋過當年的馮家。
不過,從韓道勳出乎所有人意料被陛下調入京中任京兆尹那一刻起,大家心裏都很清楚,眼下還沒有到韓氏最鼎盛的時刻。
等到三皇子繼位後,韓氏才能迎來真正的登峰造極之時。
到時候不要說一門兩侍郎了,一門三尚書、三公都不是什麽難以想象的事情。
更爲難得的,韓氏一族,從老太爺韓文煥起,一代比一代強,韓謙年僅二十二歲,就已經是正五品的潭王府咨議參軍事,代表大楚出使蜀國迎親,可能等到三皇子登基,便有資格直接進入樞密院或政事堂侍奉禦前了,畢竟屢建奇功,又真正能得三皇子信任的親近之臣,又有幾人?
“蘭亭巷的宅子太過狹窄,父親吩咐我這個月将南院收拾出來,另外又将南院東邊的兩進宅子買了過來,單獨開了門戶”
韓道昌勸說韓道勳搬進大宅來,說道,
“父親年紀現在也大了,也就圖子孫環繞膝前!”
雖然老二将孝道大義搬出來,韓道勳也不想湊到這邊,正想措辭要怎麽拒絕,侍立身後的馮缭,卻插嘴道:“蘭亭巷的宅子目前住進去不覺得擁擠,但等少家主使蜀歸京,大家少不得要替他張羅婚事,那蘭亭巷的宅子怎麽都不夠用。要是另外準備,怎麽也要一兩年才能建一棟像模像樣的宅子!”
馮缭這麽說,韓道勳都有些意外,他卻不知道馮缭如此建議,實是趙無忌昨日率五十精銳部曲進入金陵時,所捎來的韓謙信函裏有提及這些事。
韓謙自然沒有那麽輕易就放下心裏的仇怨,但考慮到金陵一旦發生動亂,就算形勢大壞,以他父親的性情,真未必就會明哲保身,出城撤入桃塢集軍府避禍,馮缭、趙無忌等人也不能逆抗他父親的意志,到時候就需要更多、更強勢的人,說服他父親從亂局中脫身出來。
韓謙能猜到他父親赴任京兆尹後,金陵衆人都将意識到廢嫡改立之事将近,而他大伯韓道銘、二伯韓道昌都會巴結過來,在信裏要馮缭有機會便加強與大宅的聯系。
這樣的話,一旦發生動亂,老太爺韓文煥說句話的分量,怎麽都要比馮缭他們管用得多。
馮家遭難之後,馮氏族人便随韓謙遷往叙州安頓下來,馮缭目前不再是馮家少主,從韓成蒙、喬維閻他們寄回來的書信裏,韓道銘、韓道昌都知道馮缭現在極受韓謙的重用,視爲心腹。
馮缭竟然就建議老三搬入大宅,韓道銘、韓道昌還以爲韓謙終于想到要放下以前的仇怨,借韓族的家勢更上一層樓,也是滿心歡喜,都順勢說道:“三弟,你便不要再推辭了——我們現在也的确要替韓謙張羅婚事,韓鈞這個年紀,兒子都生兩個了。”